“住手!”公事不做却在江边打架,成何体统,赵当世瞧不下去,出言喝断。
“什么事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听到了赵当世的声音,刘孝竑与吴鸣凤都停了下来,赵当世快步流星,走近板着脸问道。
“禀主公,刘稽查有羊角风,适才是在犯病!”吴鸣凤抢先说道。
大汗淋漓的刘孝竑怒视他道:“我就是犯病也要打死你这个猪狗不如之徒!”
吴鸣凤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没反骂回去,而是恭敬对赵当世道:“刘稽查阻挠公事,使我行刑之举无法继续,请主公做主!”
赵当世听刘孝竑骂得厉害,脸色一肃道:“事情原委如何,说来我听。”
刘孝竑即便情绪激动,思路还是很清晰,喘息定了,三两下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说完,转瞪吴鸣凤,吴鸣凤则“扑通”一下跪倒,哀声道:“主公明鉴。属下完全是按令行事,眼看正午即到,刘稽查却突施阻挠,属下好言相劝不听,他反要殴打属下!”
刘孝竑则道:“妇孺老弱实无罪过,主公切勿因一时疏漏酿成暴虐嗜杀之名!”
赵当世眉头紧锁,略略思量片刻,叹口气道:“二位不要再置气了,此事过失在我。”
当日定下斩首名单时,因为军务繁杂,赵当世并没有过多考虑,然而看向江岸边迎着江风而跪,瑟瑟发抖的那排排俘虏中,的确混杂着不少妇孺。赵当世常怀恻隐之心,这时见到,又听刘孝竑真情劝谏,自然感到有些后悔。
刘孝竑所言不错,赵营打出的旗号便是“替天行道、锄强扶弱”,这是原则,也是赵营立足于天下,逐鹿于群雄间的自信之本。杀几个妇人孩子不难,即便杀了,赵当世相信也没有人会因此站出来指责他赵当世不仁。可是,人心难测,这一杀,看似杀的是沿口镇的妇孺,实则杀的是赵营兵士的心,杀的是他赵营的威。
说出去的话,打出去旗就如同放屁,何以服众?勿因恶小而为之,看似不经意、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人心中也许会被无限放大。就算是赵当世自己,在了解到自己的刀下多了这好些无辜的妇孺,也会心不自安,更何况旁人?赵当世越想越觉得不对。
下令斩首俘虏是军令,不杀老弱妇孺是军纪。一个是临时的命令,一个是营中的原则,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他不会因为面子而将罪责推给吴鸣凤,也没有将黑锅甩给下属的习惯。而刘孝竑所言吴鸣凤以公谋私的事他更不在意——侯大贵他们借着“追赃助响”捞了多少油水他还不是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吴鸣凤想借机搞点补贴,无可厚非。有关贪墨是另一档子的事,就事论事,只看眼下这杀俘虏一事,吴鸣凤没有大的过错。
所以,是他赵当世错了,从他因为疏忽下达了这道军令的那一刻就错了。
“我的错,我来偿。”赵当世沉声而言,在众目睽睽下,不顾四周的惊乱错愕,将腰刀缓缓拔了出来。
赵营在沿口镇的“追赃助响”卓有成效,收获大大超出了赵当世的预期。截至第三日的清晨,累计抄掠出五千余石的粮秣,其余金银钱财等赀货不可胜计。有了这些补充,足够支撑包括尚未会合过来的徐珲、青衣军在内赵营全军上下一月有余,几天前营中钱粮告急的情况为之一缓。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在得到初步的账簿统计后,覃奇功这么说了一句。虽然号称“天府之国”,但一路行军过来,川中的凋敝与破旧还是历历在目,与富商官宦的门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绝于路冻死饿死的尸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便是富饶的沿口镇,也同样存在大批在严冬中垂死挣扎的流民。一墙之隔,里头莺歌燕舞,外头却是饥寒交迫,人命的两个极端在这里却只有咫尺之遥。
若是加上这些食不果腹、摇摇欲倒的流民饥民,那么沿口镇的人口绝不是被俘官员所说的那样,仅有二三千人。由此可见,此地的商贾官绅们,压根就没把这些流离失所的同胞当人看。有流民们的惨状作为对比,参与搜掠的赵营军士们对于沿口镇官商更为痛恨,若非赵营还有着军纪作为最基本的规矩,只怕沿口镇当前的境遇还要再惨毒十倍。
伪装成受害者的孔家也死了几个人,丢了点钱财,甚至正堂的一角也被焚烧殆尽,可清楚内情的人都心知肚明,只要赵营一撤出沿口,那么相较于其他已然元气大伤甚至举族灭亡的商贾,只损失了九牛一毛的孔家必将成为沿口镇之后的绝对龙头。
赵当世对孔家很看重,他借着“抄查孔家”的名义,天还未亮就亲自进入孔家大宅。他当然不是去干什么劳什子的“抄查”,就连一向随身形影不离的周文赫最后也被挡在了孔家的内院之外。周文赫只能猜到赵当世是在与孔庆年密谈,可至于谈了什么,就无从得知了。他只看到,当赵当世从孔家内院出来的时候,端的是满面春风。
“待我走后,你去内院带个人出来。”经过周文赫时,赵当世稍一停顿,低声吩咐。周文赫抱拳应命,赵当世说完就信步离去。
周文赫指示几个人继续追随赵当世,自己独自走入内院。才踏入院,一株湘梅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形映入眼帘。
高的那个周文赫认识,便是孔庆年,他移目看向矮的那个,却是个尚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年纪,小脸粉嫩,天真无邪的模样甚是冰雪可爱,她见着了脸黑的周文赫,畏惧地抓住孔庆年的衣摆,并躲到了他的身后。
周文赫发觉小女孩眉目间与孔庆年有几分相似,心有计较,拱拱手道:“孔掌柜,这是令爱?”孔家人丁繁多,孔庆年本排不到前面。但因引入赵营这一举措,孔庆年在家族中地位直线上升,周文赫跟在赵当世身边也有耳闻,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孔庆年现在已经位居孔家三大掌柜之一。
孔庆年的神情有些复杂,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那小女孩将脸埋在他的腰间,他则轻轻将她瘦弱的身子扳正了过来,面对周文赫。
“爹爹,他是谁?”孔庆年没回答,小女孩自己把关系说了个透彻。周文赫观察到孔庆年在听到她说“爹爹”的一瞬间,神情颇为落寞。
孔庆年叹了口气,抱拳对周文赫道:“这位将军,小女今后就要跟着贵营了。往后还得多多仰仗将军照顾!”言罢,也不管周文赫面有错愕,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到了周文赫的手中,“区区小礼不足挂齿,请将军笑纳。”说着,眼角竟然泛起了点点泪光。
“哦,好,好……”周文赫拿着锦囊,木然看着那依旧缠在自己父亲腿旁的小女孩。她是孔庆年的女儿,而今日,她却要不得不放弃沿口镇的锦衣玉食,跟着赵营千里跋涉、饮风喝雨了。
一念之间,周文赫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场景,但是也就在那短短的一瞬,他硬生生将自己已然发散出去的万念都收回到了一个点,表情复归严肃。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他不过一个执行者,他不需要知道前因后果,他要做的,只是按令办事罢了。
“爹爹,爹爹!你说什么?”那小女孩也听到了孔庆年的话,但却没有听明白,仰着头,扑闪着大眼问道。
孔庆年咬咬唇,胡须微颤,柔声道:“歆儿,乖,爹有事要办,你跟着这位叔叔。晚点爹再来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