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行云一时语塞,还没等他出声,覃进孝却已经踩着卵石走远。
据报,此次从蓬溪方向走陆路与覃进孝部配合的是参谋宋侯真,所带有先讨军前营的一千人。他因此前杨招凤罔视军纪,不辞而别的事给徐珲狠狠批了一顿,这次行动,显然是为了戴罪立功。他求胜之心不在覃进孝之下,在入夜前就已经到了青居城附近埋伏。
子时刚过,覃进孝部全军动员,开始行动。他们将前头裹有铁皮的小舟们陆续下放水中,并几人一组,分为十批,乘舟顺流而下。
青居城的上游立有三个水寨,只不过等覃进孝部抵达那里的时候,仅仅只有几点亮光预示着此处还是有人驻防的。
覃进孝不声不响,留了二百人在这里。他志不在此,但考虑周全。留人一为了攻下水寨,防止水寨中的官兵驰援或是封锁江面,二也为了预防南充县城方面官军有可能的动作。
赵营的水路军在距离青居城不到二里的位置终于被巡防的官军发现。覃进孝并没有让兵士提早亮火,而是不断盲射箭矢,并大声鼓噪。他作战经验丰富,深知此战中自己这一路的职责并不在于先行强攻,而在于引起官军的恐慌。故此,不亮火以及盲射箭矢并鼓噪都是为了让官军摸不清己军的数量从而给他们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
清响的哨箭以及亮眼火箭在青居城的上空不断交织穿梭,官军即便对赵营的进犯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有料到赵营的人马竟然会从上游袭来。从上游过来绕到青居城的北面,那里可是守备的薄弱地带。官军的将领应急能力不足,重点把守南面以及江上铁锁水寨的官军在纷杂反复的换防命令中,很快便有了混乱的迹象。
覃进孝自然不会给官军重整旗鼓的机会,左营在江上分成两拨,一拨前往水寨纵火,另一拨则径直上岸冲击尚未回过神的青居城北门。
战前,宋侯真与覃进孝固然已经约好了时间以及行动暗号,但黑夜作战最是考验军队的素质以及将领的领导能力,各部间配合的不同步更是家常便饭。覃进孝刚开始只是想试探性进攻几下,可是等了许久,宋侯真的部队迟迟不见,他担忧官军重新布置,便也不顾许多,开始下令真刀真枪进行攻城作业。
青居城近期修筑小有成果,但到底废弃已久,远难与正规修葺的县城相比较。低矮的城垣几乎不用梯子就可攀过,这对于精于攀缘的覃进孝部兵士来说如履平地。黑夜中,官军看不清来敌的动向,架在高处的几门小炮也成了摆设,仅仅胡乱朝天放了几炮,没吓到赵营兵士,却吓坏了本就心惊胆战的自己人。
北门战事开始的同时,不远处的江面上,也已是火光成团,突袭入水寨的赵营兵士四处焚烧搜杀,与岸上的袍泽遥相呼应。
打了一会儿,覃进孝感觉到,青居城的防线已经开始动摇,这种时候便是发力的最好时机。他军令迭下,催促着兵士更加猛烈地进攻,不给官军任何喘息的机会,以期一鼓作气压垮官军最后的作战意志。
夜战危险系数高,回报率也很高。就如同当下,成功发动夜袭的覃进孝部占得先机,人人奋勇当先,而没有防备的官军则秩序紊乱、士气低落。原本计划中水寨与城池之间的犄角呼应这时候也成了镜花水月。只半个时辰不到,覃进孝部就顺利攻入了青居城,开始巷战。对于巷战混战,施州卫土兵占绝大多数的覃进孝部更是拿手好戏,所以,当宋侯真部急急赶到之时,青居城的战事已然进入了尾声。
青居城防线的官军大部聚集于城内,天色一黑,夜寒江冷,仍然滞留于水寨巡防的官军屈指可数,仅仅半个时辰换拨调防而已。
覃进孝率领兵马在入夜前偷潜至青居城上游,却没有匆忙下舟入水。一来派遣出去与徐珲部搭线的使者并未回归;二来跋涉良久的兵士们也需要喘息休整;三来则是覃进孝凭个人经验认为刚入夜未久,官军定然尚未睡眠,保不齐大部分还围坐在炉火边扯闲天,等过了子时他们皆松懈熟睡,方才是最好的时机。
派出去联系徐珲部的三拨使者良久未归,覃进孝不由有些浮躁。这次行动,覃奇功并没有在他身边,而是被侯大贵留住了,随军而来的,却是对于军事连半桶水都称不上的路行云。
身为先讨军左营参谋的路行云固然分当在此,可富有韬略的叔父覃奇功珠玉在前,覃进孝对他自然老大瞧不上,只不过碍于赵当世“请路先生随军锻炼”的军令不得已而带上这个累赘。
覃进孝从来都是喜怒形于色,而且是会加倍显露内心的想法,一路来,受尽他脸色的路行云自然心里有数。可他最是倔强不屈之人,别人越轻视他,他便越要较劲。从出发到如今,路上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咬牙默默坚持,未曾发出过一声叹怨。原本对他颇为不屑的覃进孝等人在看到他为粗麻绳深深勒陷的双肩,均暗自惊讶,态度也随之转变了不少。
“路先生,累、累了吧,坐下来歇、歇一歇。”魏一衢见路行云闷声不响站在江边,肩上兀自垂挂着粗绳,有些过意不去。这种粗活脏活终究自己这样的武人做便是了,怎能让路行云这样的读书人受罪。
即便出了施州卫后陆续补充了不少人员,左营到底还是施州人完全占据主导。而这些施州卫出来的兵士军官们,又全都源自覃进孝的家丁仆人。他们原本就剽悍粗犷惯了,对路行云这样的文人不感冒,再加看到覃进孝对于路行云的轻蔑态度,就更不会有人主动来搭理他了。相比之下,魏一衢是汉人,且性格宽厚,行为举止间也对身为参谋的路行云保持着基本的尊重,故而路行云对此人的印象不坏。
“嗯,我知。只是走多了路,浑身泛热,在此间吹吹江风散散热罢了。”路行云委屈了一路,这时候依然憋着一口气,所以言语上犹自犯犟。他可不愿给魏一衢等人小看了,所以即使身上冻得不行,还是在说完话后伸长了脖子,抬首眺望远方。
魏一衢无奈道:“想不过多时千总便要下令行动。在此之前,先生还是养足体力为好。”他也算知道读书人多少都有些清高自傲,完全是出于善意提醒路行云。要是路行云和他一般曾经亲身体会过以生死为筹码的战斗对于人心理生理的双重消耗,那么现在的路行云绝对不会意气用事站在这吹什么劳什子的风,而是像彭光那些战场老兵也似,抓紧任何抓得到的间隙,躲在避风处或是闭目养神,或是拿体温热刀。
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踏着河边沙石而来,路行云斜睨过去,是覃进孝来了。可以说,在左营中,性直刚烈的路行云谁都不怕,但独独对这个脸色时常阴郁的千总暗中畏惧。这不单单因为对方是千总,更重要的是,每当面对覃进孝那锐利而又冷漠的双眼,他便会自然而然感到一种死亡的味道,若以一动物比喻,那么覃进孝在路行云看来就如同一只悄悄穿梭于深林、时时刻刻窥视着不明就里的旅人并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野狼。
“怎么,参谋想下水去游游?”路行云装作没看见覃进孝,覃进孝就主动开口道。旁人都知道覃进孝在开玩笑,只是他的气质与神情似乎不太适合开人玩笑,一开口总会令人隐隐担心他是不是要来真的。
路行云轻咳两声,生怕覃进孝真个将自己丢入刺骨奇寒的嘉陵江中,所以也不敢像对魏一衢时那么孤高,转身微微抱拳道:“见过千总。”
“适才西面来人了,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出发。”覃进孝抬头看看漆黑的苍穹如是而言。由此可知,必是已经和徐珲及青衣军搭上线了。
魏一衢郑重点头道:“属下明白。”说完,也不等覃进孝再发话,对着他和路行云各行一礼后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