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这次来得很急,要提前退走只怕困难。”范己威咬唇而言。
正说间,洞头踩着岩石的“沓沓”脚步声起,听这响动,定是穿着皮靴的蒲国义到了。他此前带着几队人马防守在外围。
“可是姓谭的来了?”吴鸣凤面有倦怠,扶着岩壁,无力地抬起眼皮。
蒲国义摇摇头道:“不是,姓谭的人马还未到来,属下这里刚接到一个消息。”说着,走上前去,同时招范己威上前,将消息说了。
吴鸣凤听罢,无神的眼眸几乎是在刹那焕发出精光,范己威同样也是讶异张嘴。
蒲国义退后一步,肃立拱手:“请千总下决断!”
吴鸣凤右手捏掌成拳,在左掌上轻轻敲着,这一刻,他似乎变了个人,一身的焦躁烟消云散,居然冷静了不少。
“范把总,你刚才说官军还有多远来着?”他问道。
范己威据实答道:“属下来前,已在二里外!”
吴鸣凤点头,长吁口气道:“二里?再收拾跑路怕是来不及……嘿嘿,赶早不如赶巧,姓谭的早晚不来,偏生这会儿送上门来,二位,一雪前耻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说怎么办?”
范己威与蒲国义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愿为千总效死!”
老本军左营算是老本军四个营中训练最早的一个营,成立来大大小小也打过不少仗,自数日前吃了一次大亏损失惨重后,即便被谭大孝追之甚急,机警的吴鸣凤还是比较好的保存了实力。眼下所有兵士加起来,还有个千人,听说谭大孝此来亦止千人,双方人数旗鼓相当,之前只因目的是周旋拖延,所以未曾好好打过一场,而今正式对垒,赵营未必就没有机会。
岩洞外边本是一片矮松林,吴鸣凤到来后着人将碍路的树木砍了不少,所以此刻范己威带着数百人立于枯草之间已能看到远处官军的点点踪影。
等吴鸣凤穿挂完钻出岩洞,目及所至,远处的小山坡上,已可见川流不息的官军兵士正在排列整队。他们的塘兵背着小旗,来去穿梭,协调着各行各列的组织,响亮的天鹅喇叭声也不时穿林而来。
吴鸣凤“呸”了声,不满地朝缓坡上分布着的官军看去:“龟儿子动作倒快,抢了小坡。”
蒲国义扶他越过一个水坑,接话道:“无妨,我守他攻,此间双方相聚逾三百步,官军要攻,必得下坡!”
他话音刚落,小坡上几个方向突然同时齐声作响,势若雷震。吴、蒲尚未反应过来,前方已有兵士狂奔至前,手指身后腔声带哭:“不好了,不好了,官军突施冷箭,范把总被打中了!”
“什么!”吴鸣凤与蒲国义均自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多时,果然见衣甲皆碎、须发皆焦的范己威被担了下来。战斗还未开打,先折猛将。以此观之,此战凶多吉少。
掐指一算,自赵营起兵至今,已近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局外人以为白驹过隙,但局内人却觉一日三秋。赵营的每名成员从入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在没日没夜的困苦煎熬中步履维艰。
无时无刻均处在漩涡中的赵营很自然成为了最残酷的角斗场。人,往往在逆境中新生。坚持住的人不断成长,坚持不住的人则陆续湮灭于半道。
覃进孝坚持到了现在,即便他加入赵营的时间比不上营中的一些宿老,但显而易见,他的蜕变绝不比营中任何一个坚持者少。
就在大半年前,他还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保守派。施州卫荒蛮落后的环境打磨出了他的血性,同时也塑造了他闭塞排外的个性。他只愿意率领自己的忠路子弟兵面对险境,也拒绝与除了亲友、家将以外一切人物交流。就像一个刺猬,外表貌似尖锐不可侵犯,实则内里充满了柔软与不安定。
然而,今年以来的种种前所未有的经历,使他慢慢改变了自己的观念与看法。一开始,这种转变是迫不得已甚至是痛苦的,他也曾为此连续几周焦虑恐慌,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态逐渐平缓下来。他发现,将自己打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似乎没有预想中的那般焦炙危险。
他开始反思,反思此前封闭的内心以及对于部队管理体制是否能跟得上赵营发展的速度。最直观的感受在于,一场大战下来,任凭忠路兵再怎么骁勇无畏,总会有些折损,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吸收一些外人入营填充空额,否则可以预见,辛辛苦苦从忠路带出来的这些子弟兵终将荡然无存。
先是赵当世指定了他营中参谋以及几名低层军官,而后,覃进孝自己也开始主动调整部队的结构。调整的同时,他也在不断观察,生怕自己的尝试会引起恶劣的后果。然而事实告诉他,他多虑了。
就如同眼前这个期期艾艾的魏一衢,便是他从行伍间提拔起来的外人。魏一衢虽说是外人,可和忠路人一样豪爽、一样仗义、一样剽悍勇猛,有时候,覃进孝根本不会想起魏一衢压根不是自己的家人、家丁出身。施州卫出身的彭光嬉皮笑脸地和急赤白脸的魏一衢胡言乱语着,也瞧不出半点隔阂。
“或许我之前真的错了。”覃进孝低头凝思,拿布擦拭着兜鍪的右手也不经意间从边缘滑落。
他回过神,惆然轻叹,余光处,一双麻鞋踏泥而来。
“老魏,怎么?争不过老彭,找我求援来啦?”覃进孝抬头看看走来的魏一衢,打趣道。这魏一衢性格宽厚大度,从来没见发过脾气。自己与彭光有时候拿他的结巴说事,他最多也是无奈地朝天挥个两拳以示恐吓罢了。
“不,不是。”也不知是因为刚才和彭光争吵还没缓过劲,还是天气太冻,魏一衢此时说两个字都磕巴了一下。
覃进孝见他面色严肃,不像来说笑的,敏锐抬头向不远处的涪江看了看。那里,早已搭建起了好几座浮桥,正不断有营中兵士沿桥过岸。
“江对岸打起了红旗,看来已经再过片刻,就将渡满千人了。”魏一衢调整了呼吸,在脑中将要说的话过了一遍后方道,却是难得的一气呵成。
覃进孝答应一声,转头对正叉腰看江的彭光唤一声:“东边有消息吗?”
彭光大跨步走上来,回话道:“一炷香前,刚来一个斥候,言说韩总兵最迟入暮前可至,想来快了。”
覃进孝点点头,韩衮的人一来,这事就算是妥了。他脸色一绷,将抹布往腰间一塞,右臂夹着兜鍪站起身,毅然道:“通传全军,做好准备,今日行军,事关重大,懈怠者重罚无赦!”
“是!”魏一衢与彭光齐声应诺,早没了之前的轻浮笑意。
赵营覃进孝部正在横渡涪江的消息于次日傍晚传到了沈水南岸的遂宁兵营寨。一身风尘的李叔从马上一跃而下,不及调匀呼吸,就急不可耐地闯入了中军大帐。这里,吕潜正和一帮老将围着大火炉谈话。
“李叔!”吕潜一见他入帐,起身相迎,“赵贼动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