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没有作战命令,等待了一个上午的二营兵马有力难出、又屡遭打击,士气难免顿挫。李自成敏锐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开始催促赵当世出战。
鼓点一荡,排在前列的二营兵士掀起山呼海啸般的威吓,拥有巨大车轮的武刚车各由十人推着慢进,高大宽阔的竖板在前,在后两门小炮则透过板孔伸出黑洞洞的炮口。由车掩护,还有数百人的先锋队随后。
官军发现了二营的进攻动向,城头上高亢的小号声一波接着一波,划破湛蓝的天际,城头上的炮手们吆喝着开始调整炮位,城下戈矛森森的阵列,亦起波澜。
“上,别落后!”这支数百人的先锋队由秦雍统制。自从在褒城一战与韩衮结下了交情,他步步高升,在汉中时还是个队长,进了四川,已然被提拔成了吴鸣凤部中把总。
秦雍手持钢刀,一步一催,在他的严格监督下,先锋队的兵士们始终与前头开路的武刚车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轰”
秦雍刚想呼喝,当头炮响令他顿时耳鸣。他长大了嘴,极力恢复,可轰鸣的炮声源源不绝,摧残着人的耳膜,简直要将脑袋震爆。若不是强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他现在的本能反应怕是一屁股蹲下去,抱头捂耳。
等似乎将无穷无尽的炮鸣终于停歇,已经有些晕头转向的秦雍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左右顾盼下大声激励:“官军的火炮都是软锤子,中看不中用,弟兄们加把劲,冲上去!”
“一、二、三,走!”推着武刚车的兵士们汗流浃背,在他的催令下咬紧牙关,使出全力推车。其中好些人的草鞋已被磨成破烂,仅凭着一双已是血肉模糊的肉足,奋然蹬着满是沙砾的土地。
城上官军发炮两轮,仅仅命中一辆武刚车,那武刚车的竖板不是木质,而是数层铁板叠夹而成,坚固无比,佛郎机们打出的散弹只在上面留下了坑洞印记,全数蹦开。唯一装了实心大铁弹的大将军炮以及红衣大炮准头差些,没打中车,却飞到了后方的二营主阵,立时引得人仰马翻,摧枯拉朽砸死砸伤近百人。等铁弹劲力终于卸了,二营兵士刨地三尺将它从深洞里掘出来,它的表面还散发着轻烟。
还有百步即到了官军最前沿的沟壑,秦雍死死盯着前面,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也似。沟壑、拒马后方的官军游兵随旗而动,也开始射箭打铳,武刚车的竖板上源源不断发出弹响。终于在巨大的“轰隆”声后,一辆武刚车给红衣大炮不偏不倚打中了车辕,巨大的战车霎那间炸起数尺有余,木屑砂石飞漫一片,在它周围的先锋队兵士还没来得及逃跑,便给轰然落地的战车残骸砸成了肉泥。
“娘啊!”
有兵士受不了这人间惨剧,无意识地夺路狂逃,秦雍不顾凶险,从武刚车的掩护中飞身而出,冒着铳林矢雨,追上去将那兵士砍翻在地,并环顾大吼:“今日一战,有进无退。敢退半步者,就如此下场!”言讫,纵身一跃,在地上滚了几滚,复又钻入武刚车后。
眼望着旌旗招展、茫茫无边的流寇军队,站立在城墙上守备的广元官兵心中都是一凛。他们印象中所见过的“大军”,顶天了亦不过二三千人,站在高处一看,总能看见边际,然而此刻上万流寇的规模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东北、正北、东南三个方向都布满了流寇,他们并没有统一的服饰,是以乍眼看去,一片片花花绿绿的令人眼花缭乱。广元县城周遭的空地本就不大,如今被流寇一站,顿时连一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然而还陆陆续续有着更多流寇加入进来、寻隙布阵,直让广元县的官兵们怀疑李自成是不是会撒豆成兵的妖术。
清晨抵达的流寇们摆好了阵势,推出七八面大如磨盘的战鼓。伴随着轰隆震天的鼓声,蓄势待发的流寇士卒也跟着节奏敲打摩擦起手上的兵刃。金属碰撞声、战鼓声以及士兵的低吼声交织在一起瞬时传遍广元县上下。官兵们个个抿嘴不语,面色凝重的默默看着城下的敌人。
望着城下远处人头攒动、气势汹涌的流寇阵列,已经有过多次战斗经验的官兵们并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他们虽不说话,但心中也震撼于流寇此次的阵势与气焰。
这里是广元县的北城,历来为北来流寇们的主要照顾地区,同样也是官军的防御的重点。与其他几处城门外有所不同,北城外的林木皆被砍伐殆尽,原本的树林地与平地连成一片,形成一个还算宽平的平原坝子。
北城城下,是侯良柱大军的营地,侯良柱以营地为依托,背靠城垣构筑了防线。防线的最外层,是纵横交错的道道深壑,下面幽不见底,谁也不知道掉下去会发生什么。深壑后,无数鹿角拒马牢牢固定于地,这些障碍物很多就布置在深壑后面,突出的尖角上,均涂抹上了剧毒,为的就是不让流寇轻易跨过。
鹿角拒马后,散落着着一些游兵。这些游兵多为铳手、弓手、弩手,当中还夹杂着一些手持吹管或是投掷物的土兵。这些游兵数量不多,在他们的身后二十步,是用辎重车或是战车齐列成的车墙,车墙前,密集的铳手弓手层层叠叠,车墙后,则有身着布面甲的剑盾手、长矛手、斩马大刀手。两侧还排有披藤甲、手执蝎子尾的广西狼兵。
侯良柱本人,位于整个阵列的后方,他的周围,还布置着好几个作为预备队的方阵。再往后,就到了先前官兵们驻扎的营盘了。这些营盘新旧交杂,早已合成了偌大的整体,围绕着广元的城垣分布,既长且深。侯良柱的打算是,若前阵不利,至少还能躲入营盘巷战。
城外没有安置火炮,所有的火炮,全都整整齐齐摆放在广元北城的城头上。它们一个个从垛口透出黑黝黝的洞孔,对准远方。这其中包含了数十门佛郎机、劈山炮、过山鸟、百子炮,甚至还有两门三百来斤的大将军炮以及一门二千斤左右的红夷大炮。炮手们忙碌地调整擦拭着这些火炮,为开战做最后的准备。
赵当世与李自成并马而立,远眺充斥着号鸣与鼓点的官军阵列。一匹接一匹的快马从各个方向飞驰到二人面前,或云“西首郭千总部下某司布阵完毕”,或云“东首吴千总部某司布阵完毕”,话落即走,来去如风。
李自成将缰绳绕在手腕上,凝望壁垒森严的广元城上下,铁青着脸沉声道:“侯良柱不愧为川中名将,排兵布阵,井然有序。这仗,难打。”
侯良柱作为川中第一将,为人处事上或许多有污点,可毕竟打了近二十年的仗,用兵之老道,不是寻常将领可比。赵、李皆久经战阵,沙场上的门道一清二楚,侯良柱能从容布下此阵,说明早有谋划。廓清川北诸隘,放二闯进来,怕打的就是一战歼之的主意。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官军背城而战,势若建瓴,我等不宜强攻,不如避其锋芒。”田见秀立马于后,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李自成看赵当世一眼,轻轻摇首:“入川之事,迫在于我,缓在于敌。我军但有进,何有退避可言?”拦紧辔头,顾视李过,“前番一只虎数败官军,已张我军威,此正是一鼓作气的好机会,若不战自退,我军士气必将一泻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