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谈甚欢,伴着谈笑风生,酒也陆陆续续喝了不少。他俩还算喝得慢了,放眼望去,除他俩外,偌大酒席上,横七竖八皆是烂醉如泥的各闯营军将,在此时还能保持神志清晰的,一个都没有。
赵当世也很久没有这么醉过了,他见李自成心中高兴,自思为了应景不扫兴,今夜索性便放纵一回,来个不醉不归。也算是为接下来两营合作揭开一页新篇章。这般自我安慰下,也就没了顾虑。
当下宴席所在的李自成大帐笙歌鼎沸、鼓乐喧天,各种叫骂嬉笑声层出不穷,似乎人人都不想放弃享受着这最后的安逸时光。兴许是太久没有宣泄了,这场酒席一直喝到后半夜,还没见消停的迹象,包括赵当世在内,每个人都越喝越带劲,状若癫狂。
赵当世端着个酒碗,摇摇晃晃,刚战完一圈,想回来和李自成对饮两碗以作缓冲,孰料眼花懵懂下,没见身前一个人横躺在那儿,给绊倒在地,酒碗碎在了地上,酒壶里的酒也洒了一地。
他酒醉下脾气上来,就要开骂,谁知就在将要抬头的那瞬间,脑袋上方火光一闪,一颗小流星也似飞掠过去。
“哇啊!”那边,一个醉醺醺的军将杀猪般惨叫起来,这一声来得太过惨烈,当即划破了酒席上的愉悦气氛。众人齐目瞧去,赫然见那军将脸上中了一箭,满脸是血仰面朝天倒在那里,那箭矢的柄首,兀自有火焰跃动。
“有火箭!”几个酒量好,神思尚清的军将当先大叫起来。他们这一叫犹如催命响铃,在场所有人除了少数已然鼾声如雷的,无不给惊得酒醒大半。
“抄家伙!”李自成也没丧失理智,高声疾呼。他指挥作战时口令间多有江湖习气,说“抄家伙”,就是让众人准备作战。
一声令下,帐内所有军将顿时乱如走蚁,这时,不断又有火箭破帐而入,其中好些射中了人,还有一些点燃了帐幕、桌椅。
赵当世一个激灵,鱼跃而起,才起来,一箭迅雷而至,擦着他的额头过去。赵当世嗅到额前发梢似是为火焰带起一丝焦臭。只是他没空多想,三两步跳到李自成身边,扶起他,大声道:“必是官军夜袭,此间不可战,唯走为上策!”
李自成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似乎这样就能使自己清醒些,这时候,唯一没来参加酒宴,负责今夜执勤的闯军将领吴汝义闯了进来。他出身贫贱,乃李自成于群丐中择出乞儿,后置入孩儿兵,因年纪稍长,不久就被提出来代替叛逃的高杰掌管闯营的内务后勤。
作为李自成最信任的将领之一,吴汝义的出现无疑给李自成打了一针强心剂,他三步并两步上来道:“闯王,官军自西北而来,已踹入我营,适才一股突袭到这里,刚被我部击走,可趁隙走也!”
赵当世凝神一思,对李自成道:“自西北来,当是偷渡了鸡头关。本以为那里残败难行,看来是我等疏忽了。”说罢,又皱眉,“闻官军大部均在略阳集结,缘何有一军敢于孤身冒进?”
二人跟着吴汝义向外急走,走时听得周围呼声震天,萦绕不绝。李自成问吴汝义道:“他们喊些什么?”
吴汝义咬唇而言:“他们说要斩闯王首,为曹总兵报仇雪恨!”
赵当世与李自成闻言,对看一眼,心中各自苦笑。原来是曹变蛟到了,无怪这么奋不顾身。大曹凶,小曹狠,名不虚传。
再一次相见,赵当世在李自成面前的地位完全不一样。彼时,他只是多如牛毛的流寇中毫不起眼的一位,此时,他却已跃居为李自成在陕西最可靠的盟友。
闯营迎接赵当世的规格非常高,李自成以下,刘宗敏、李过、刘芳亮、田见秀等老八队嫡系大将乃至陆钢、方仙也、梅遇春此类长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宿老们都出席了宴席。这些人,宥于当初的地位,赵当世见过的不多,有交情的则更少。一入帐,除却李自成,也只有刘宗敏、田见秀、党守素等寥寥几位主动与他打了招呼。
经过李自成的介绍与一番吹捧,帐内的气氛满满活络起来。赵当世发现,陆钢等宿老们除了偶尔出于礼节陪笑几句外,寂寞无声,反倒是张鼐、袁宗第、高一功等后生晚辈活跃得多。
经历了这么多风雨,而今的赵当世其实对于异常之处非常敏锐。透过欢喜热闹的氛围,他能感到陆钢等一班宿老们隐隐散发出的肃杀之气。至于为什么,他没有多想,更没有去问李自成。这次南下是闯营的一次巨大的抉择,身为一军之主以及闯王,李自成前前后后必将面对许多他想得到或想不到的挑战与危机。这是一个白手起家的领导者所必须经历的路程,赵当世相信,在这一点上,李自成比自己更有应对的经验。一个集团,要想长久走下去,必然要经过内部的不断清洗整肃,这是在任何情况、任何环境下都会发生的事。而从日后李自成的表现及作为来看,赵当世完全没有必要替他操心。
除此之外,赵当世还发现,撇开闯营的诚意不提,他们实质提供上来的酒菜,实在称得上寒碜:席上无多肉,只是赵当世这个客人以及刘宗敏等几位大哥面前摆了根半生猪蹄,除此之外,在座者无一例外,都是清汤寡水,间或有几片肉条稀稀拉拉。李自成本人更是端着碗白饭,里头混着干辣椒,再佐以烈酒下饭。即便这是李自成本人的饮食习惯,赵当世还是看出了些端倪——一叶知秋,闯营目前的军粮储备,以此推测也不乐观。
在暗中观察的当口,赵当世也感受到了李自成对于自己的热络。这是出自真心的高兴,不是虚情假意之人能够装扮出来的。至少在心胸开阔这一点上,赵当世的的确确非常佩服李自成。
“老赵,哥哥此番,带来了雄兵数万,你我联手,何愁官军群宵不灭,何愁陕川诸地不平?”往日里,李自成给人的印象是沉默少言,心事重重,但也许是今日太过开心,也许是喝多了小酒,他的话比往常多了几倍。
当下,席上的军将们也都喝高了,开始哄闹着你来我往打成一片。李自成身子挨近赵当世,叹口气道:“老赵,你可知哥哥心里苦楚。”
赵当世冷不丁听他如此说,心中一惊,故作淡然:“闯王何苦?小弟必当全力为闯王分忧。”他话这么说,其实心里只觉李自成要说的事,恐怕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
“唉。”李自成再叹一气,自言自语,“闯王,闯王……纵能为帝,却又如何?”
赵当世听他话中有话,担心道:“小弟不懂,愿闻其详。”
李自成沧桑的脸在这一刻居然变得有少许羞惭,与之前不怒自威的形象大相径庭。赵当世愈加狐疑,却也不敢追问。
过了小一会儿,李自成自己开了口:“你可知之前高杰的事?”
“高杰?”赵当世旋即反应过来,义愤填膺道,“这狗贼要是给小弟遇见,小弟就舍了性命也要为闯王宰了这厮,出了这口鸟气!”
李自成轻摇其头,抿嘴道:“我后来想了想,这事,也不能全赖高杰那小子。”赵当世几乎失声:“何出此言?”他相信李自成不是个睚眦必报的量窄之辈,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李自成再大度,也不是圣人,这被兄弟出卖、老婆被拐的事都能这么着就放下了?
满心惊疑下,赵当世继续听李自成幽幽道:“说来惭愧,哥哥空生一副男子汉的腰板,可在这床第上,却是百无一用。”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直接点,就是李自成不举。
这倒是赵当世此前没有想到过的,他同时也对李自成的坦诚颇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