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甘露(二)

蚍蜉传 陈安野 3978 字 6个月前

“马都欺生,它感觉得到你不会骑,所以欺负你呢。”赵当世驻马回望,笑着解释。说着,打了个呼哨,那小白马登时抬头,一溜小跑到前面,与赵当世的额黄骠马并肩而立。

华清郡主嘟了嘟嘴,满脸不乐意,赵当世顺手拾起小白马的缰绳,道:“马有灵性,你在没有与它心心相通前,驱使不了它。这样吧,我牵着它,咱们慢点走。”

“哼,坏马儿!”华清郡主轻轻拍了小白马一下,那小白马似乎有所感应,打了个响鼻。二人见状皆笑。

赵当世望着前方蜿蜒如蛇直至不见的小道,说道:“我几次经过北面,都远远遥望见那片花海草甸,不过也无暇停下来细细观赏。今日天光明媚,可以想见那里的定然繁花似锦。”

华清郡主低着头“嗯”了声,小声道:“听说那里据城有个十几二十里。若照咱们这般小碎步过去,只怕到了天也暗了。”说话间,有失落之意。

赵当世思忖须臾,踌躇道:“郡主,若不嫌弃,你,你可上我马……”说完,勉强一笑用来掩饰自身的尴尬。

谁知华清郡主并不推辞,只考虑了片刻,便道:“好吧,不过你得让我在前面,不然颠得屁,屁股疼……”她说完,脸色一红,又怕给赵当世瞧见,就开始慌手慌脚下马。

赵当世怕她摔下来,也赶紧下马,扶她落地。两人一前一后,都骑到了赵当世黄骠马的背上,赵当世牵过小白马的缰绳,一催马,两马同时小步奔跑起来。

马背起伏,华清郡主转头望望赵当世,语带羡慕:“你真厉害,一个哨声,两匹马就听懂一般。”

赵当世苦笑道:“吃饭的营生,能不行吗?”

却听华清郡主倏忽笑了出来,笑毕乃言:“琴棋书画有什么意思,我要是个男儿身,能整日与你一样纵横驰骋,看看外边的世界,那才叫有趣!”说话间,双颊微微泛红,似乎因为乘马的初体验而兴奋不已。

赵当世不语,转过两道弯,马速渐快,他发现前头的郡主似乎有些不稳,也没多想,撤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华清郡主身子一紧,而后慢慢舒缓下来,赵当世从后头看见,她的面颊已然通红一片。

也不知怎么,两人同乘后,华清郡主的话就少了很多,到了后来,双耳边只剩风声夹杂激烈的马蹄声。赵当世以为是马速太快引起的颠簸太剧烈而使郡主感到不适,于是慢慢减缓了前进速度。

华清郡主似乎感觉到他的举动,身子动了动,不过依然没说话。到了后来,气氛实在有些僵硬,赵当世没奈何,找个话题道:“郡主,你叫什么?”他只知道明朝的皇族姓朱,但具体叫什么,却是不知。

他说完,自觉有些唐突,颇感局促。但是华清郡主还是接过了话,道:“我的名字拗口,更难写,比较之下,还是‘华清’这两个字好听。”言及此处,顿了顿道,“你也别华清郡主、郡主的叫了,就叫华清吧。”

她说后一句时,不自觉脑袋转过来看,但旋即又正了回去,飞扬的发丝因而扫到赵当世的脸上,无限芬芳。

位于褒城内的闭月轩是为数不多没有被蹂躏,依然保持着整洁雅致的小园林,赵当世穿过月门,一眼就看到了正弯腰莳花的华清郡主。即便经历了前不久的兵乱,郡主的情绪似乎并未因此而有波动,举手投足间,依旧优雅有度。

侍立在后的丫鬟小竹见到了赵当世,轻声提醒郡主,华清郡主抬头,冲着赵当世笑了笑。

赵当世亦笑道:“郡主好雅致。古人云‘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人生八雅’,依我看,这八雅中,没有郡主不通的吧?”

华清郡主将手中的花锄递给小竹,又取过手帕擦了擦沾染上的灰土,道:“赵将军过誉了。说‘通’,至少得有登堂入室的水准,小女仅仅懂些皮毛罢了,无足称道。”说着,忽然发现赵当世今天不是一贯的甲胄傍身,相反,却是身着程子衣,头戴网巾,容貌颇是俊秀,咬唇一笑,“将军今日打扮,不像个将军,反像个赶考的士子。”

她虽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可一颦一笑间仍有倾城之色,赵当世当即心乱如麻,一种愧疚的情绪油然而生。华清郡主垂手而立,正目与他对视,却发现他双目无神,似另有所思,小嘴一斜,似笑非笑:“赵将军?”

赵当世忙道:“我无他事,此来叨扰清闲,主要有关送郡主归汉中城的事。”

“是吗?”华清郡主灵眸闪动,面有喜色,只片刻后忽然掩嘴轻笑。

“郡主……”赵当世不知其为何发笑,欲言又止。

华清郡主摇着头道:“对不住了赵将军,我忽想,只盼这次别让那柳将军再白忙一场。”数月前,赵营本已准备将华清郡主交还给瑞藩,只因孙显祖从中作梗,才让柳绍宗徒劳无功。事关己身,华清郡主旧事重提,不但没有悲切愤恨,反倒轻松自在。赵当世自知她绝不是缺心眼的人,所以会如此淡然,只能说其人本性即豁达从容。

“强留郡主千金之躯于我营中,本非我意。形势逼人,身不由己,不得不为之。”赵当世说着,向华清郡主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嗯……”华清郡主笑容忽收,仔细看看赵当世,不过,却没有半点回应。

赵当世给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叹口气道:“我营中多是武夫,军资用度上皆有标准,郡主滞留的这些日子,生活上恐多受委屈,我心中,亦过意不去。这样吧,郡主想要什么作为补偿,只要我营中有的,如数给予,聊表心意。”

作为赵营之主,赵当世要照顾到全营上下所有的军将兵丁,不能凭一己私愿行事。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每每面对冰晶玉洁的华清郡主,他却总生愧歉之心,暗骂自己人面兽行,竟将这么个无邪无辜的人牵扯进肮脏的利益圈中,还作为筹码,屡屡将之压上台面谈判来去。理智告诉他,华清郡主必须利用起来;感性则告诉他,华清郡主实无过错,不当承受这份苦难。

这次之所以来见华清郡主一面,一来牵扯到兵粮的解决之道,二来也受赵当世内心的那一丝不舍驱动。

所谓“兵粮的解决之道”,题出昌则玉。那夜,昌则玉谈及赵营如何获取粮草以支撑两个月的空白,道出了“郡主一人,可当军粮万石”这句话。综观当今汉中府,储粮最丰厚的地方,即为汉中府城,而汉中府城中又数瑞藩屯粮为最,以华清郡主向瑞王换取兵粮,当是最高效也是最简捷的途径。

赵当世对昌则玉的提议没有异议,从全营的角度考虑,这确实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然而,那一晚,他却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中,他满脑子想的,不是接下来如何面对闯营与李自成,而是华清郡主的音容笑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杀戮与争斗、追逐与亡命几乎充斥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白天他混迹于行伍、夜晚则伴军务为眠,女人对他而言只是生活中无关轻重的点缀或消遣。情爱于他,实在是太奢侈的享受。慢慢的,他也不认为自己这具为风吹沙琢以至麻木的身躯,还会为他人心动。

只是,这一切,在遇到华清郡主后,全都消弭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