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号响,穿云裂石,赵营的敢死队在瞬间向中心方位全力聚拢,从官军的视角看,不远处出现的,不是一个个兵士,而是一个致密的小阵,有若带刺的龟壳,浑然一体。
“顶住!”敢死队内,军官们发出咆哮,根据估计,下一秒,生与死、铁与肉的碰撞就将在自己的身边爆发。
可是,他们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场景。
近百名官军前部骑士,在距离四十步时慢慢带住了马,并最终在二十步处一个个翻下了马背,同时,他们手中的三眼铳整齐划一地举起,青烟一冒,伴着脆响,不及赵营兵们回过神来,铳内喷射出的弹丸几乎是霎那间密集地激贯入阵内。
三眼铳射程很近,近到只有在二三十步的距离内,才能够造成破甲伤害,一片射击后,许多官军骑士复翻上马背,这时,躲在盾墙之后的赵营敢死队因护佑得宜,并未遭受多少伤亡,内中有些兵士趁着间隙向外窥视,却不妨依旧立在地上的好些官军骑士紧接着又发一波弹雨。可三连发的三眼铳射毕三轮,在如此近的距离中几乎压制得赵营敢死队无还手之力。
待赵营兵士确信官军齐射已毕,久绷的阵型也不免略微松懈,而这时,那拨先上马的官军骑士早已飓风般自两侧驰突至前。他们当先的挥舞着狼牙棒或者三眼铳等打砸类兵器,依仗着重马重兵,由点及面,立刻在赵营敢死队的侧翼撕开一个口子。
赵营的敢死队不多,只能做到在一个面上全力阻击来袭的马队冲击,所以将几乎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前方,这时候侧面受戗,前方阵线立刻松动,不等赵营的军官们调整战术,祖大弼的主力已然碾到面前,这些骑士各持腰刀、大棒、夹刀棍、长刀等装备,如洪水一般,顷刻间就与两翼的袍泽合力将貌似稳固的赵营敢死队冲了个七零八落。
祖大弼练兵甚严,手下这些骑士在近战时严格遵循“教师之法,一打一戳,余皆花法也”的原则,转刺打人喉人面,心无旁骛。而赵营这些敢死之士虽勇,此刻秩序全无,个体面对层层叠叠压制上来的铁骑,就如螳臂当车,很快先后湮灭。
只听官军阵内号声转起,“祖”字大旗迎风一绕,随机向右一压,官军骑兵没有迟疑,舍弃了手下败将,分成两部,朝立脚未稳的崔树强部主力继续冲击。
崔树强实在没有料到自己挑出来的那数十名敢死之士居然眨眼就全军覆灭了。饶是他经验丰富,到了这样凶险的场景下,也一样没了辙。他只看到眼前自家的兵士如蝼蚁一般开始四散狂奔,他们的嘴大张着,似乎都在叫些什么,但声音却全不可闻。茫然间,他又看到两名梯己的心腹军将歇斯底里地冲上来,挟住自己的双臂,使劲拖拽,然后,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却是乌云一般扑来的关宁铁骑,再然后,他迎面被劈了一刀,自此神思全无。
和一般习惯于坐镇后方指挥的儒将不同,因为常年统带马军,祖大弼酷爱亲冒矢雨。虽说重甲庇身,且周围永远有十余铁骑死死护卫,安全性上其实比待在后方不遑多让,但经年积攒下来的擅斗之名还是让他有了“祖二疯子”的绰号。
祖氏家族祖上是江淮一带人,朱元璋开朝,作为淮右桑榆子弟从龙有功,获授卫所军职。约宣德朝因职位调动举族迁入辽东宁远卫。后因屡立功勋,不断升职,到万历年间祖大寿、祖大弼的父亲已然成为了李成梁身边的辽东副总兵,祖家在辽东也逐渐成为望族。
祖大弼幼读书,后从戎,崇祯四年满洲围困大凌河城,身为守备的祖大弼领百骑出城哨探,与满洲兵遇,破垒而归,因而闻名。次年,李九成、孔有德等叛于登莱,祖大弼等驰剿,复立功,以至于山东叛军有“所怕者唯关外兵”言。
及这两年,朝廷调辽兵援剿中原、西北群盗,祖大弼被推举为守边良才,先任陕西总兵,后改宁夏总兵。洪承畴自陕北南下,他亦受调合兵到了略阳。和凶悍霸蛮的祖大乐有所不同,祖大弼比较听话,或说比较隐忍。祖大乐是祖大寿的堂弟,到底关系远一些,不太晓事,祖大弼却清楚自家大哥肩上的担子以及与朝廷的博弈。他的想法很清楚,便是尽量不给大哥惹出是非。不过,洪承畴对他的态度,却让他十分不快。
和此前对待曹文诏相类,洪承畴对这些关宁系出来的军将都是表面客气,实际里无比忌惮提防,内中原因多有,纵然不明说,祖大弼自己也猜得到一二。曹文诏一个关宁外枝尚且如此,更不必提自己这个关宁军首脑祖大寿的亲弟弟了。
之所以痛快接受洪承畴的调遣,从北面南下略阳,祖大弼怀的心思本是借此改善与洪承畴的关系。孰料洪承畴真个蹬鼻子上脸,半点不客气,祖大弼军第一日到达略阳,第二日就被派出去执行扫除周边流寇实力、扩展控制范围的差事。如此打发,明显透着一股子的不信任。
那日洪承畴话说的很好听,又握着祖大弼的手不住嘘寒问暖、好言恳求,祖大弼却明白,自己要不乖乖听话,在这西北客地往后只怕有的是小鞋穿。故此,他并无犹豫,慨然允诺,次日天麻麻亮就率军出城,到今日,算起来已经在野外待了三天有余了。
因怀着一股怨气,在约束部队秩序的前提下,对于部队的纪律,祖大弼基本上是三不管状态,甚至还鼓励手下兵士以“通贼”为理由,劫焚村舍、杀戮百姓。这日,他从别处返程,斥候递报侦察到流寇踪迹,他即刻带人撵了上来。
兵士的素质差距在未交锋前就凸显了出来。崔树强派出去的斥候们虽然都是赵营的军中翘楚,但比起出生辽东、大半生征伐度日的官兵,还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祖大弼手底下的这些斥候早年皆为辽东夜不收中精锐,最凶险时,甚至渗入过满洲或是蒙古诸部的后方,侦查与反侦查能力绝非赵营大多数半路出家的斥候可比。
当时的情况是,赵营的斥候被监视了近两刻钟而毫不知觉,以至于祖大弼亲领劲骑响天动地杀过来,他们才幡然大惊。但这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最佳的预警时机,也直接造成了崔树强主力应变仓促的窘境。
赵营的数十名敢死之士在遭受了不断的弓矢打击后,终于在刀盾手的配合下稍微稳住了阵脚,而此时,前方的道路上,已然抛下了将近二十具尸体。军官们高声呼喝,十余名长矛手跃步上前,猫腰躲在刀盾手后,将长矛自盾牌的缝隙中探出,并将另一端斜抵在地面上,以组建最简陋的拒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