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闯将(三)

蚍蜉传 陈安野 4324 字 6个月前

沔县东南的官道上,一彪骑军正在急急赶路。他们总数约摸七百,当中一个绿袍将领面色焦虑,但无论他如何催促,马匹们在未消的积雪中,就是提不起速。

“出城多远了?”这绿袍将领铁着脸,呼问左右。

“不到五里。”

“混账!”这绿袍将领简直是从心底发出一声怒喝,震得周边十余骑都人心惶惶,“这般爬去,等咱们到了,孙大人的命也没了!”

这绿袍将领便是薛飞仙,他带着部众在沔县越冬。今日一早,孙显祖带着十几个亲随去定军山参加受降仪式,怎料变生肘腋,惠登相杀了周清,与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股赵营兵合力袭击毫无防备的川军,等川军的急报传到沔县,孙显祖早就不见了踪影。薛飞仙深知此中利害,所以不顾一切,领着自家部曲,急如星火般赶出城,就是要去援救有可能遭难的孙显祖。

可是这段时日,雪厚如被,人走在上面尚且一步一顿,更何况马匹。薛飞仙一军刚出城时尚能飞驰,到了后来,离城越来越远、道径越来越偏,踩着愈加积厚的白雪,速度是越来越慢。

又行一小会儿,全神贯注赶着路的薛飞仙被满目白雪的反光耀得有些目眩,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发现,从侧面冲过来一队人。

“准备迎战!”十余年的军事经验告诉薛飞仙,没有提前派出塘马过来交涉的军队一定不怀好意,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所有骑士都几乎在一瞬间拉紧了缰绳,之后,接近半数跳下马背,抽刀解弓,准备步战。

骑士们陆续在前方结成几个小阵,薛飞仙扯过辔头,带着余骑缓步兜到后方二十步外观望。

今日雪不大,薛飞仙跨马而望,很快看到了雪白的尽头处不断攒动出小黑点。

“头领,来者是?”一个小头目在侧方眯着眼眺望。

“不必看了,定是韩衮那厮。”薛飞仙鼻孔里不住向外喷着白气,“看他们的速度,是马军无疑。既自东而来,在孟、廉两个夯货缺阵的情况下,姓赵的能拿出手的,也只有韩衮了。”

“东面坦途雪不甚厚,倒便宜了他们!”这小头目很不高心地嚷嚷。

薛飞仙骚了骚颔下乱糟糟一片、卷曲打结的虬髯,冷笑道:“先为乱定军山,再用奇兵截我道径,以取沔县。哼哼,姓赵的这几步走的好啊,看来一早就布下了局。”

那小头目不忿道:“赵当世狼子野心,勾结过天星,妄图半道劫杀孙大人。若让他得逞,我军危矣!”

薛飞仙一边观察着对面的动向,一边骂道:“危你奶奶个危,少给老子放屁!”

那小头目在马上颤了颤,小声道:“小人嘴笨,头领恕罪。”

他才说完,却见薛飞仙嘴一歪,露出黑黄的侧齿,眼睛一大一小睁着,道:“要真危矣,也是他孙显祖危矣。在定军山的都是川军,一群川巴子而已,死逑了最好,关我甚事?”说到这,笑了笑,“我忽想到,此番能救了孙显祖算好。救不了,沔县还有姓覃的以及孙显祖的主力在,他赵当世说拿就能拿下?等我回去,一脚把姓覃的个外来户踢开,你说沔县上下听谁的?真到了那时,说不得我等的身价就此水涨船高!”言罢,在这作战在即的紧张时刻,他也不由浮出笑意。

那小头目作恍然大悟状,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人倒不曾想到这点……”

正说间,数十步外号角声起,薛飞仙抬眼瞧去,只见雪地中,已清晰可见数百名骑士正慢慢带住马,和己方一样,开始下马准备步战。

他扫了两眼,装出漫不经心的的样子,紧接着,自家阵前人墙攒动,也开始响起临战的号令。他的兵士大多携带骑弓,这时候下了马,也权且充作步弓使唤。这样石数的弓对付单衣片甲的轻兵有用,对付起人皆厚甲的曾经闯军精锐韩衮部未必能起什么作用。薛飞仙深知这一点,便也没有准备浪射,传令两遍,前线的兵士全都将骑弓丢到了一旁,拿起长短兵器,专心准备肉搏。

韩衮的兵全都是百战精兵,薛飞仙再狂妄,这时候也不敢托大。他其实很清楚,今日一战若败,那么自己从此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故此,表面上装出淡定的作态,实则内里无比紧张忐忑。

为了保持最主力马军的战斗力,当初高迎祥在组建韩衮这一军时,就着重选取了军中的老马贼、旧骑兵充入。和过惯了马背生活的韩衮部不同,薛飞仙手底下的骑士们来源庞杂。他们中的很多都是横行陕甘的江洋大盗,马术固然不俗,但因常年过着藏身山泽的日子,步战乱斗的水平也是十分老辣。薛飞仙看准了雪厚难以骑战这一点,所以才有底气仗着人数优势,以步战来搏一把。

虽然知道韩衮的人厉害,但杂牌出身的薛飞仙却从未亲眼见识过对方的能耐。而且这段时期以来,因为被赵当世防范,他的这一营骑兵被隔绝在大军的外围,与为赵当世所倚重的韩衮部相距甚远,故而对于对手斤两的把握,薛飞仙其实并没有自信。可形势比人强,如此境地,退无可退,唯有一战,方知结果。

“但愿老子别在这栽了跟头!”薛飞仙暗暗念叨,同时安慰着自己,他韩衮的兵马虽有强名,到底也是娘胎肉长,自己这边好歹也是多年浴血出来的铁汉,人数也微微有利,怎么着也能过上两手。

只不过,到了差不多三十步左右,薛飞仙的瞳孔骤然放大,他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对面那些骑兵,居然人人都从背后取下了将近一人高的团牌。

在他的印象里,但凡所见过的骑手,绝无可能在马上装配如此笨重宽大的团牌,最多最多,怕死的拿个小骑圆盾聊以自‘慰。直觉告诉他,正疯狂朝着自己这边跑来的这支兵马,绝非韩衮营中的骑兵。

赵营兵在双方相距二十步的地方发起了冲锋,他们手上拿着全是清一色制式的团牌腰刀,待即将接近之时,全部侧过身子,用团牌顶在前面,硬碰硬地撞在了薛飞仙部兵的身上。

薛部兵虽早有预判,但仍然挡不住这势大力沉地猛冲。一时间被顶翻一片,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溅起无数泥雪。

一击得手,赵营兵们毫不迟疑,在最快的时间挥刀劈向仍自倒在地上呻吟的薛部兵。后面跟上的薛部兵见同伴被杀,个个红了眼,嗷嗷叫着拿着各色兵刃冲杀上来。但赵营兵并不给他们近身肉搏的机会,全都及时地重新将团牌挡在双方之间。

“砰砰砰”薛部兵的兵器击打在赵营兵的团牌上,发出无奈的空响。趁着这个空隙,赵营兵们挺出手上的利刃,熟练而准确地刺杀着眼前的敌人。他们紧密相依,就似一道铁幕,一步步推进。

薛飞仙这才惊讶发现,自己这些赖以为臂膀的部下们,面对这样急风骤雨般的打击时,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前方两道阵线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开始动摇,简直让他怀疑,顶在前面的那些兵士是纸糊的假人。

阵前的骚乱气氛很快波及到了阵后观望着的薛飞仙余部,不单是人,就连他们座下的战马,这时候也一个个心烦意乱,开始不住摇头晃脑,乱踩狂嘶。

事态的发展完全与薛飞仙的预期不符,他六神无主,脑袋里端的是一片空白,彷徨间,眼神忽然瞥见乱阵对面,一个熟悉的赵营将领正在身先士卒,顿时一拍脑袋,叫道:“狗日的侯大贵!”

对面的赵营将领正是侯大贵。

有马,但来的是侯大贵,薛飞仙突然想通了为什么正面冲上来的赵营兵只有这区区三四百人。然后,就在这一瞬间,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凉意袭遍他的全身,他下意识地朝后方环顾过去,果见又有一队马军,正从侧后,悄无声息地探出脑袋。这才是韩衮的主力。

兴许是觉察到自己的行踪暴露。自侧后来袭的那支马军骤然间提起了速度,骑士们像疯了一般抽打着马匹,一匹匹战马在他们的死催下似也丧失了理智,乱蹄翻飞,带起的积雪就像一层层浪花,一面接一面,飞洒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