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飞雪(三)

蚍蜉传 陈安野 4006 字 6个月前

薛飞仙闻言,别无他话,只道一声“遵命”,就看也不看宋司马一眼,趾高气昂地站了回去。宋司马两条眉毛拉得更往下了,这才抿着嘴,小两步上去接了军令。

又过半个时辰,主要的事情安排好,赵当世最后说道:“此去沔县,攻城为主,覃事在后。若覃进孝行乖张之事,击之可也!”说完,扫视了一下帐中诸将,旁人都是面无表情,唯有王来兴嘴角抽动了一下。

散会后,诸将各自离去,赵当世呼了口气,一下靠倒在椅背上,对覃奇功道:“青庵,你怎么看?”

作为覃进孝的叔父,方才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军议上,覃奇功鲜见的一言不发。赵当世知道他在众人面前是为了避嫌,所以特地留他下来,听他想法。

覃奇功与穆公淳是赵当世的智囊,一般散会后都会留下来再和赵当世讨论一阵,不过今日穆公淳腹泻先走了——听说腹泻的原因是因为气温骤降,他还坚持那身单薄飘逸的白袍,因而着凉——帐内除了赵当世、覃奇功外再无他人,所以覃奇功这时才敢昌言。

“覃进孝临阵擅退,视军纪为无物,嚣张狂妄,不惩无以警戒全军。”出乎赵当世的预料,覃奇功没有迟疑,反而非常平淡却又坚定地说道。

“如何惩?”赵当世语气很平缓,然而给人一种很冷酷的感觉。

“杀。”覃奇功淡淡吐出一个字,仿佛此时覃进孝不再是那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亲戚,而是一个陌生人。

帐外狂风夹雪,正在呼啸。

孙显祖迈出营帐,一手扶额,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叹道:“只怕再过几日,这雪就要积起来了。”

一个心腹将领从后上来,将一件厚厚的袍子给他披上,道:“主公,如此天气,于我有利。”

“什么有利?”孙显祖斜看他一眼,而后两人心有灵犀地相对微笑起来。

那个心腹又道:“属下却还是有点担心,这赵贼狡猾成性,到头来会不会摆咱们一道子?”

孙显祖紧了紧绒袍,轻咳两声,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空口白话,谁做的了主?没有实在的把握,我怎会与他来去?”

“总镇的意思是?”

孙显祖没有再理会他,伫立了一会儿,直到须眉上都落满了雪片,才摇了摇头,慢慢踱回帐内。

小雪一日后转大,今年的雪势比去年来得更早也更猛烈。

赵当世的身上早已披上了厚厚的貂裘,身子暖呼呼的,但脸色却和帐外飘雪凛冽的气候一样冰凉。

廉不信已经好几日未曾传信回来,从城固到宁羌州道路虽然繁复周转,但赵当世此前也考虑到了其中因素,和廉不信约定过了弹性时间。眼下就连弹性时间的期限都早已超过,廉不信一众人却还是杳无音讯。

也许是忙于前方战事,无暇回报;也许是传信的塘马半途遇到了不测;也许是廉不信的三百骑遭到了祸乱。赵当世将所有可能的情况都在脑海里捋了一遍,最后隐隐觉得,最后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最大。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赵当世正因为廉不信一事心烦意乱,覃进孝擅自撤兵的消息却在此刻不期而至。

赵营中,左营从来都是自成一军,内中人员、编制,赵当世从未过多干涉过。这一方面使得左营的施州老兵在覃进孝的凝聚下维持着颇强的战斗力,另一方面也造成赵当世对于这支军队监管不力的局面。

赵当世感觉得到覃进孝落草的不忿之情,加之怜惜覃施路与尊敬覃奇功,他一直希望以怀柔的手段结固覃进孝之心。可是覃进孝此人似乎不怎么领他的情,依旧我行我素,就拿营中安排文员一事说来,连侯大贵、郝摇旗这样的老刺头都接受,覃进孝却一再顶牛。徐珲等心腹将领看不过去,私底下也没少劝赵当世不必委曲求全,然而赵当世考虑到内外的许多因素,到底也没有强求他。

这种事多了,覃进孝自然而然会生出些“骄恣”之心,而他所倚仗的最大靠山,无非就是手底下那两千不到的对他个人死心塌地的施州老兵。

从施州到汉中,赵当世考虑了很久,始终拿不定处置覃进孝的主意,而他一优柔寡断,弊端很快就在当下显现出来。临阵脱逃这件事不比廉不信失踪,性质十分恶劣。廉不信很有可能是因外事所困,但覃进孝却是实打实的罔顾军纪。

自打军纪成形以来,赵当世在执行层面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换言之,沙场战败还情有可原,然主观上藐视军纪、藐视他赵当世,那就忍无可忍。军无纪不立,如果不能妥善解决覃进孝擅离职守这件事,那势必将使赵营的军纪从此成为一纸空文,军将离心离德之下,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治军成果也将化为乌有。

覃进孝从沔县撤退后并没有回到城固,目前去向不明。沔县西侧是官军,东侧有武大定在褒城县控扼交通,偏南面则是徐珲部所在。赵当世揣测,覃进孝十有八九是率部北上了。

然而,覃进孝不是陕西人,又是临时起意,在不明地理的情形下北上,迎接他的将是无边无沿的秦岭群山。当下又有天降暴雪的趋势,赵当世在于众军将商议后认定,覃进孝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冒着全军倾覆的危险继续退向秦岭深处,最后可能的就是徘徊于沔县北部平原与群山的交界处。这一地带堡寨众多,以左营施州兵的战力,可以四下剽掠以解当前缺粮、休歇的燃眉之急。

所以在沔县,有两件事亟待处理。一件是攻打县城,另一件则是带回覃进孝。赵当世等人来去商榷,最终还是定下了攻打沔县优先,处置覃进孝为次的基调。

徐珲派来的人说得很明白了,仅凭前营一军两千人,在沔县独木难支,难以有效应对多种有可能的变数,赵当世对此深以为然。

现下赵营的兵力,除却覃进孝主要分做三股。一股屯驻于城固,有赵营本部的侯大贵中营、郝摇旗右营、王来兴后营以及韩衮的马军营共马步七千余,加上张妙手的六千人,数目约莫一万四五,是赵营的中坚与老本所在;一股守在褒城,全为武大定的兵马,数量六七千;一股徐珲的前营,两千余人驻扎沔县。

武大定与张妙手的人,赵当世信不过,所以召集了军将,先了解每个人目前手上的活儿,再看实际情况进行差遣。最后议定,从郝摇旗右营的前司里拨出五百人,中营、后营也各调出二三百,凑成支千人的队伍前往沔县。这支队伍暂时由右营前司的把总宋司马统领。

这宋司马是河南人,不过在陕西混了七八年,会说好几个地方的话,也以陕西老人自居。他不到四十,却满脸褶皱,双眉下塌,一副苦大仇深的样貌。此人模样虽不算周正,但好在少时在茶馆当过学徒小厮,能说会道,做事也靠谱,因功逐渐升任到了把总。

宋司马听完任命,耷拉着的眉毛动了动,正准备接令,不想同侧一人闪出,挡在他身前,大声道:“都使,属下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