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那人奇怪地“嗯”了一声,又道:“主子正在还愿,听不得叨扰。若惹恼了她,后果你该知道。”
那和尚忙道:“贵人包涵,门外之人也是有官身的,一意要入内,小僧难以裁断,还请贵人做主。”
只听门内那人哂笑道:“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敢在这里僭越?汉中府,还没听说有这么胆大的人。”
郭名涛与路行云都不是傻子,听了这几句,晓得对方是个有身份的,目视几个差役退下来,朗声道:“敢问尊下何人?”说着,先自报了官职。
没等来回答,寺门却是“吱呀”大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负手跨立在中,那堵门的和尚勾着脑袋站在他边上,道:“他们想要今夜投宿在寺里。”
那男子五十来岁年纪,留有短须,虽然五短身材,可负立在上头,颇有派头。郭名涛瞧出其人衣服是上等蜀缎所制,帽靴亦不类凡品,多嵌珠宝,心下嘿然,料得此人有些身份,就也不自持官身,作揖恭敬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那男子扫了众人一眼,说道:“我不是什么大人,只是替人看家护院的杂役。二位大礼,承当不起。”那声音是拖着说的,听上去十分傲慢。
对方既然白身一个,郭名涛与路行云再小心也不好失了身份,重新挺直腰板道:“那么借问一句,今日这寺中驻有何人?”
玉皇寺从外面看上去占地颇广,住个五六百人完全没有问题,那和尚百般阻挠,绝不是因为住不下人,定然另有隐情。
“从此地向北再走三四里,有个村坊,脚程快些,日落前应当能赶到。”那男子没有回答问话,而是轻描淡写来了这么一句。
不是官身,还如此倨傲,路行云冷笑道:“果真是一山之隔,风土各异。汉中土财主的排场好大,咱们小官小吏是望尘莫及。”说着,看了看几个摩拳擦掌的差役,示意他们准备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点颜色瞧瞧。
那男子怫然不悦,恼火道:“你说谁是土财主?”又见对面跃跃欲试似要动手,低头吩咐那和尚几句,那和尚转头就跑进了寺里。
“软的不吃,要来硬的?”那男子看上去并无惧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郭名涛与路行云都有些惊诧,惊的非是他不怕动手,而是他对于官吏的轻视态度。
还没摸清楚状况,寺内突然大呼小叫,冲出八九个手持哨棍朴刀的和尚,跟在他们后边的,还有十余个壮汉,全都劲装结束,拿着刀剑。寺外的郭名涛等瞬间就被围了个瓷实。
“大胆刁民,胆敢袭击官府?”路行云一向自夸胆大,然到底是读书出生,一对一的打架都没过,何谈这般数十人的对峙?心下着实慌张,偷看郭名涛,一样脸色惨白,双脚发软。
“就揍你们又如何?”那汉子对路行云的质问毫不在意,指尖一挥,就要下达驱逐之令。眼见双方要打成一团,门内突兀地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一个清润的嗓音随之而起:“忠伯且慢。”
郭名涛与路行云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在婢女的簇拥下晏然步出,清风徐来,掀起遮挡面部的幕离。只一瞥,二人均自大震。
九月的陕西,日头很毒,强烈的阳光晒在人身上,很快就会诱出如浆的汗水。因此,偌大的官道上,人踪绝迹,人们要么躲在家中纳凉、要么下水游泳消暑,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没人愿意大正午的出门受这份苦。
郭名涛望着前路蒸腾着的气浪,不住地撩起衣摆抹着额头鬓角的汗液,身后不远,路行云叫道:“斯文,郭兄斯文不要啦?”
对方的戏谑显而易见,郭名涛却没有和他拌嘴的意思。因为自己这个说话的好兄弟现在已是完全没了读书人的形象,和六名护卫的差役一般,都赤膊了上身,将衣服系在了腰间。论起斯文,他才是“斯文扫地”。
“走了大概有十多里了,腿脚乏力,不如先坐下来休息。”路行云见郭名涛对自己的调笑无动于衷,于是换言。
“是呀,郭大人,小人等着实遭不住了,还是缓一缓再走吧!”跟在二人身后的六个差役也叫苦不迭。
郭名涛想了想,驻步回头,问道:“这里离下个驿站还有多远?”
一个差役在太阳下睁不开眼,眯眼回答:“贼乱迭起,前不久闯贼肆虐,府北的所有驿站都毁了,据此不远倒有个玉皇寺,咱们可以去那里借宿。”
“多少路?”
“五六里路光景,日落前必能到达。”
眼见路行云已是在道边寻了个荫蔽的所在一屁股坐了下去,郭名涛也不好拂了众愿,点头道:“那好,就歇一会儿,大伙儿吃点水,给马也吃点水豆,等日头小些再走。”和众人一样,他也热得不行,后脑勺就像有口大锅在煮一般,又烫又疼,听说今夜落脚有着落,就不再逼迫强行。
六个差役三三两两,牵着两匹马,各自找阴凉地方休息。郭名涛在路行云身畔坐下,听对方苦笑:“老郭,咱俩可真是难兄难弟,原以为监督修工已算是格外委任,不料这来瑞藩府里交涉的活儿,也得接。”
郭名涛摇头道:“你也不必旁敲侧击埋汰军门。军门锐意进取,衙门里张罗开了无数事务,人手不够,咱们当下属的,也得体谅一二。”
路行云拿过水袋“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酣畅淋漓,说道:“话是不错,若不是军门铁腕,早前对付闯贼的那一役,怕是凶多吉少。”说着,话锋一转,“只要能杀贼安民,多苦我也不在乎。只是咱也得替自己考虑,走前军门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说得瑞王相助,谁想瑞王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肯拨出几百两银子,我等回去,如何交差?”
郭名涛闻之,沉默无言。孙传庭为了扩军,对于粮草军费的搜括力度很大,其中一个重要举措,就是向分封陕地的各个藩王宗室乞求助饷。西安的秦王就在眼皮底下,被孙传庭日夜催逼,好歹拿出了不少财产资军,同时又派人前往距离稍远的平凉韩王、汉中瑞王等处。而这郭名涛与路行云哥俩,就是被孙传庭委派前去汉中瑞藩府交涉的。
明代藩王们在洪武时期具有极大的权利,尤其是军权。明太祖朱元璋设立亲王护卫,每个王府都有护卫都指挥使司,编制规模较之普通卫所,有过之而无不及。亲王若委任到地方,基本上是军政一把抓,充当方面主帅。
靖难后,明成祖朱棣着手大规模削藩,以解除藩王军事权利为核心,诸王权利一落千丈。虽然他在位时尚有许多藩王依然保留有王府护卫,但随着后来告发藩王案件的不断增加,皇帝们还是逐渐加紧了对兵权的控制,到了明宣宗朱瞻基任内,通过征调王府护卫、恢复府军卫所、着力削弱楚秦等强藩之类的手段,彻底收回了各地藩王的兵权,使他们都不再拥有独立的武装。王府内属官,也从一开始的武多文少上升到了文官占据压倒性的数量优势。
有明一代,虽对分封各地藩王的忌惮显而易见,但历代君主囿于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并没有最终决心消灭这个阶层。藩王们就像是笼中鸟,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无法飞出笼子一寸。
实质上,这些藩王除了行动受限,并在军政方面没有发言权外,能干的事也为数不少。对于宗室内的礼仪、秩序他们都很有发言权,甚至能够干预到太子的选立、新皇的登基事宜。同时,他们也有权利对本地区的军情、政事进行评论,直接上奏皇帝,甚至有时连奏请官员任用、为官员请功进爵这样的事也能掺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