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刘哲的计划,是全力猛击官军左路,促使官军向左驰援,然后凭借多年默契,高迎祥也一定会恰到好处地抓住机会,直扑官军指挥中枢。如此一来,局面立刻就将扭转。二人配合这么多年,从未失误,可杨成府忽然不知怎么,带了人分出去,径直转向了官军中部,飞驰之间,骑兵们无暇辨认,很容易下意识跟着别人,杨成府这一拐,带走的不止是他手下二百赵营人马,被他带偏的其他骑兵也是越来越多。
刘哲大惊失色,可是,眨眼间,大部队中就分出一半的人马跟在了赵营身后,单凭剩下不到千人,绝难撼动官军左路。他又见杨成府似乎半点改变路线的想法也没有,自思分兵难免各自败亡,当下暗自叹息,心中一横,也带人随着赵营去了。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杨成府带着第四重骑兵,贯入中部,实际上是自投罗网进了官军的“双螯”中。
又是一排厉啸传出,官军再次射出一轮弩箭,这次第四重骑兵有准备,有些侧身腾挪闪避,饶是如此,还是有十余人被当场射死,一些被射伤的倒在地上惨声呼救,都被侯着的官军钩挠手立刻拖到了后列砍杀。
在遭受了几次箭雨的洗礼后,第四重骑兵终于如愿以偿,冲入了官军阵内。不过,迎接他们的,却是无边无际的人海。
杨成府如梦似幻,在极度的紧张下早已失去了神志。眼起处寒光一闪,他来不及想,下意识竖枪抵挡,只听“彭”一声巨响,两兵相交,他只觉一股强烈的麻痹感从虎口处迅速蔓延至全身,同时眼前也飞舞出无数金星,甚至连自己已经从马上跌落之事也是浑然不觉。
杨招凤等赵营骑兵原先一直盯着他,只是待真正陷入了阵内,都也只能全力劈杀,寻找进路,以免失去机动,为官军步卒宰割。这支骑兵在强烈求生欲望的驱使下,也的确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他们凭借高超的马技和精良的装备,不断撕开官军的阵线,收割着官军的生命。
“形势尚有可为!”
直到真正与官军短兵相接,刘哲方才明白高迎祥所言非虚。这支官军之所以强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火器的凌厉。而如快枪、三眼铳等玩意儿,几个月是能够速成的。官军以静待动,加上将领才能不俗,对付起不太善战的前三重闯军,自有一副强军的派头。可要论起现在的肉搏厮杀,刘哲明显感到对方的水平与闯营不在一个层次上。
只要高迎祥适时赶到,都不需要包抄后路,只需纵马直冲中线,当下已开始显露出颓势的官军必败无疑。
刘哲正想开口呼几句豪言壮语激励奋战着的骑兵们,目光掠到左后方,然后,他就被从后而至的一杆短矛捅下了马。他兀自惊骇,这才发现一支黑甲骑兵如鬼似魅,不知何时,居然从斜向插入了自家兵马的心腹。
他们是谁?
一念闪过,又有三四杆短矛无情地贯穿他的身体。他仰面倒下,荡起一片尘土。四面八方的喧嚣在这一刻溘然无声,只有肉体与土地的碰撞不断在他体内震荡。
“奶奶的,天真蓝。”这是他死前脑海里唯一的念想。
第一重不战而溃,刘哲摇摇头,旋即传令第二重出动。第二重有两千骑,也是杂牌军,不过素质相对来说要好一些。
就在第二重移动的同时,刘哲发现,官军前列的小阵又开始了变阵。方才的“叠阵”现在快速转化成了一个个小单位的“雁形阵”。他曾听心腹谋士穆公淳提及过,官军中“叠阵”的配置一般是长枪、刀盾手占主导,火器手每小阵只有一到两人,此阵近战为主。而“雁形阵”,顾名思义,状若“人”字,是为了在同样宽度的横面上排出最大火力输出,几乎没有近战的兵种。这么看来,恐怕是闯军第一重的表现遭到了官军的轻视,官军的将领不再认为需要大量的近战兵力来阻挡闯军骑兵的冲锋了。
“这倒是个好机会。”刘哲暗想,边想着手中小旗一摆,身边两个掌旗手见状,卖力大摇认旗,第三重马军也如离弦箭般跟着出了去。
战场上,机会转瞬即逝,而抓住机会的一方往往就能一蹴而就,击败对手。刘哲认为,官军的这个变阵是个失误,第一重是废物并不代表接下来的几重骑兵都是一样不堪。在他看来,光第二重马军,就有把握冲到官军前阵,而之所以临时加上第三重,则是为了扩大战果,将官军一剑封喉。
第二重马军大多西北响马出身的杂牌,装备不尽人意,可马术超凡。紧随其后的第三重马军则基本上都是由依附闯营的各家小势力组成。高迎祥收人,也不是胡吃海塞,能入他法眼的,泰半都有能耐。这两重人数加起来,统共有个四千左右,在奔出百步后,因为间距小,逐渐融为一体,似一股洪流,往官军阵地倾泄过去。
这四千骑小跑进入三百米后,骤然提速,纵使人马繁杂,没了行列,但没有人临阵胆怯。乱马齐冲,密密麻麻,声势震天动地,望者为之气窒。
这样的情景,就连在后观望的闯军余部都不禁心跳加速,官军的前方则更是如刘哲想得那样,出现了动荡。刘哲满心想要一击定成败,心思全扑在自家冲驰的骑兵身上,却没看见官军此时阵前不断有监阵小队在搜杀弹压那些意志浮动的兵士。而且,数十门虎蹲炮,也在同一时刻拖到了阵前,上百名兵士全力将它们利用钉锤、铁链固定在地面上。
大约一百五十步时,官军中军喇叭声响起,刘哲极目远眺,三面官军顿时触电般齐射快枪、三眼铳。浮腾的青烟还没散去,铳手后撤,兼任弓手的长枪手压胯展臂,“刷刷刷刷”,一排接一排的飞矢雨点般坠落,弓箭连射三轮。
密如飞蝗的箭雨方歇,冲在最前的闯军骑兵已进入五十步,他们的身后,还是有着不计其数的追随者,然而,再向后看,将近百步的距离内,人马尸体相互枕藉,血流成渠。尚有气息未死的人或马,在尸堆血海中蠕动着凄厉哀鸣。
纵使袍泽大量受戗,迅猛的闯军前锋也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众骑士高声长喝,发出震人心魄的吼声。一时间,千马齐喑,马蹄翻腾,为高速带起的泥土草屑翻飞。他们脑中空明无物,唯存一念——冲透官军的方阵!
然而,期盼再一次为现实所粉碎。数十门虎蹲炮及时调整完备,在近百名炮手的操持下,“通通通通”的连环巨响不绝于耳,大地似乎都为之震颤。疾冲着的闯军骑兵们先是瞬时耳鸣,紧接着,无数霰弹铅子大风泼沙也似,迎面扫来。这就像一道无形的墙,在炮声响起的那个时刻,将不计其数的骑兵们阻挡了下来。因为未曾试炮,其中有几门炮甚至还误伤了附近的官军。
炮声未了,不容骑兵们喘息,官军最后一次铳射接着到着。在弓、铳、炮源源不断地打击下,当先数骑还是奔到了官军面前。然而,不等官军长枪手上前,那几个身负重伤的骑士摇摇晃晃,自己先从马上栽了下来。
天际湛蓝,流云似絮,马场所西面的这处荒原上,尸积如山。
当浓烈的硝烟弥散开来,原先斗志昂扬的二三重闯军骑兵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前路惨痛万状、哀鸿遍野的袍泽,他们实在已经没有了战意。首先是几队开始投别处逃去,很快,剩下的所有骑兵全都哄然四散。
官军告捷,阵前传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这声音雄浑壮烈,激荡人心,可在刘哲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难耐。
静候着的第四重骑兵们开始不安。原本处于大军后列的他们,随着前三列的土崩瓦解,现在已赫然成了第一线。第四重由一千多闯营嫡系,还有几百名似赵营这样高迎祥比较看重的非嫡系组成,大约一千五百人。而处于最后的,就是闯军老本精骑。剩余两重合计,统共四千出头,换句话说,原本近万的闯营骑兵,现在已经去了一半,但,高迎祥并没有退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