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二人并马交谈,声音很小,杨成府听不到,也没兴趣听。后来不知怎么的,高迎祥与刘哲貌似起了争端,声音是越来越大,以至于到了杨成府不听都不行的地步。从内容上判断,刘哲已经对高迎祥执意要攻打西安的想法有了质疑,而高迎祥还是固执己见,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再进军就要入鄠县,距离西安仍是路远,官军必然早已有备,我等攻打盩厔尚力有未逮,何谈西安?”刘哲脸色很难看,兜鍪也不知丢到了哪里,披头散发的。他与高迎祥是老友,也是高迎祥的铁杆粉丝,不过往日说话口气也不像现在这么冲,看得出,这长时间的折磨,就连他也受不了了。
“住嘴!我定下的事,无人能改。”高迎祥少见的怒容在面,眉间挤出一个块,“乱我军心者,必杀之。”
“你……”刘哲语塞,愤愤不平,怒视高迎祥。他对高迎祥再了解不过。此人平时看上去少言寡语,实则主见比谁都强。更兼头上顶了个无上荣耀的“闯王”头衔,说出去的话,就算是拿千万人的命去偿,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除了他们,数千人马的军队亦再无一人言语。风声雨声交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充任了行军的主旋律。
又行一阵,天色愈加阴暗,刘哲忍不住又道:“风餐露宿这些天了,好歹今夜让弟兄们寻个干燥的地方休息休息。这份雨淋风吹,就铁打的人也禁不住折腾。”
高迎祥看也不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前头一匹塘马急驰而至,马上之人身形很虚,一刹马步,没坐稳,自己差点扑了下来。刘哲见他这般模样,很不高兴,粗声问道:“怎么了?”
那塘马疲累极了,好一会儿才喘定,咽口唾沫禀报:“搜伏的弟兄在不远处搜到了官军伏兵,十几个弟兄都陷在那里了,请闯王及早准备!”
狼狈归狼狈,十几年作战下来,高迎祥的军事习惯保持得很好。搜伏,是安全行军的必要保障之一,很多流寇掌盘子不懂或懒得做这些事,所以一旦被官军抓住破绽,只有亏输的份。高迎祥则不然,这下就体现出价值来了。
“官军多少,旗号何处?”
“天色昏暗,没来及探清。”
刘哲还想再问,高迎祥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塘马打发下去。在他看来,如果攻城,自己也许占不到便宜,可要到了野战,这关中,还有谁是自己的对手?
雨势忽然又大了起来,和着怒风,雨点击打在高迎祥兜鍪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他浑然不顾雨水打湿了面颊,带马大喝一声:“众军士,随本帅出击讨敌!”
几点雨滴落下,伏于马上的杨成府半睡半醒,伸出舌头舔了舔流到嘴角的雨水。随着马背的颠簸,徐徐睁开双眼,周遭皆是一片黑暗,“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充斥着他的双耳。努力抬头向远处看,漆黑的夜幕前方,一点灯火莹莹生辉。
脑子尚是一团浆糊,侧边一骑赶过来,看不清那骑士面容,不过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二哥,看前边气死风的位置,要不抓紧赶路,恐我等要和刘掌盘的前锋脱节。”
杨成府一听到“刘掌盘”,浑身上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喉头咕噜一下,还是把骂人的话憋了回去,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听着杨招凤等人开始吆喝着催促自己马队加速,杨成府心中好生后悔。后悔不该应了这来闯营效命的贼差事,弄到现在,人困马乏,浑身湿漉漉的,依旧在这崇山峻岭中晕头转向。
当日赵营的二百马军接到集合的军令后,一刻不停,抄小路在约定的时间前赶到了刘哲那里。杨成府跟着刘哲在原地呆了两天,直到前锋聚集起一支七八千骑的大军,方才动身。
开始,他很兴奋,因为统带这支骑兵的不单是刘哲,还有闯王高迎祥本人。高迎祥将善后的事宜托付了弟弟高迎恩与小舅子拓攀高后,亲自带队作为此次袭击西安的主力。
但兴奋了三天后,杨成府的心情一落千丈。
按照原本的计划,闯营马军一旦与步军分离完毕,立刻北上,挺进西安。孰知真个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马军动身的次日,天空突降大雨,子午道前方几处要道皆因山石崩塌而阻塞了前途。高迎祥、刘哲带人到现场勘探了数次,都认为短时间内无法再沿着这条路行走。然而数万大军入谷,大量滞留在后方,前方的马军已成骑虎之势,再想原路返回是万不可能,何况高迎祥也不愿因为这点变故而使兴师动众的这一次进袭行动化为泡影。
在与刘哲等人商议后,高迎祥决定,不走回头路,继续前进。但不再走子午道,而是横穿秦岭,向西透过柴家关,转入傥骆道再行北上。秦岭小径虽多,可多险绝难行,杨成府跟着高迎祥,一路上端的是披荆斩棘、负芒披苇,历尽了艰险。直到昨日,闯营马军才终于绕到了傥骆道。
高迎祥赶路心切,下了严苛的命令,日夜兼程,数千骑没有允许,谁也不得私自停步。是以这几日来,杨成府吃喝拉撒全在马上,三匹马换着骑,就这般,中间还累死了一匹走马。战马不舍得骑,所以重担全落到了那匹驮马身上。为了给马减轻负担,一向悭吝的杨成府甚至忍痛抛下了几包行李。但是听着胯下坐骑日益沉重的喘气声,杨成府担心,这匹吃苦耐劳的驮马也很可能要坚持不住了。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来到傥骆道上后,连绵几天的雨水歇了不少,行军速度也快了起来。因着早前与赵营走过一次傥骆道,杨成府于路判断,再过三日就可至北口,前路似乎不再那么遥遥无期。然而,长时间乘马的劳顿也让他这么个经年羁旅的老兵有些难以忍受,暗自寻思,就凭自己当下这么一副有气无力、疲惫已极的身子骨,委实难以立刻投入战斗。
不只他受不了,赵营的二百马军也是备受煎熬,私下里实已怨声载道。要不是忌惮闯王军威以及杨招凤的不断安慰弹压,只凭杨成府自己那般不死不活的模样,这些马军只怕早就哗散去了。
距离出谷只剩一日,天候嬗变,又过一日,天色更加阴沉,接连下了几场大雨,雾气迷蒙。大雨不下时,小雨还是绵绵下着,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沁人的泥香,人一闻,好似呷了口名茗,顿觉神清气爽。杨成府原本低到谷底的心情也随着即将出谷而慢慢回升。
终于见到久违了的骆口驿,近一年不见,这里显得更为荒凉。高迎祥与刘哲在骆口驿休整了一夜,点清楚了马军,数量居然少了数百。这数百人有些是半途逃走的,有些则是遭遇猛虎毒虫或受不住劳累病痛死在了路上的。杨成府这时候非常自豪,因为他手下的近二百马军,除了折损了一些马匹,人员没有半个损失。刘哲当众表扬了他,他顿时感到倍儿有面子,情绪复振。
高迎祥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失去几百骑他根本无动于衷,在发表了一番阶段性的誓师讲话后,立刻率军疾攻最近的盩厔县。之所以这么着急就打盩厔,出于两个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