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之名,赵当世自然听过,可他记不起孙传庭与高迎祥之间会有什么纠葛。但他知道,这个孙传庭绝不是诸将口中的无能之辈。高迎祥轻视了他,难保不会阴沟里翻船。
几人交谈,不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赵当世扭头看去,三骑已到身前。马上之人全都下马,为首一个微微躬身道:“赵掌盘,闯王军令。”
来的是闯王的人,赵当世改颜换色道:“请说。”
“前方腰岭关栈道难走,我军于侧寻到偏僻蹊径,可绕到火地塘,只是那山道狭窄,大军经过不便。闯王的意思,要集中马军先行,步兵殿后。”
赵当世疑道:“闯王要调我马军?”
“正是。闯王军令已经传达全军,只要有马军的,步骑分离,马军抄小路明日午时之前全数去前锋刘掌盘子帐前报到。”
子午道数百里,当中地形复杂,沿途还经过石泉、镇安等多县地界,其中小路更是不可胜数。路窄道小,大军走不了,一两百人还是能够快速通行的,看高迎祥的意思,想也是意识到了不能在谷内继续蹉跎,下定决心先抛下步兵,集中马军作为主力攻打西安。
闯王有召,赵当世纵然忌惮孙传庭,却也说不出口。恰好杨成府带着二百马军往周边哨粮方归,正好把他叫过来,与闯王的人见面。
杨成府连续几天拉肚子,神色很不好,这时候一听去闯王军前效力,精神陡振,并脚挺直了腰板道:“原来如此,为闯王效力是我等职责所在,岂敢不从。”这几个月来,他时常感到赵当世不是很倚重马军司。偶尔差派,也不过干些打粮护卫的工作,实在难有出头表现的机会。想闯王是什么人,能有这个机会为他效力,谁会拒绝。一旦在闯王面前为赵当世挣了脸面,其他不说,往后在赵营,自己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因为孙传庭的缘故,赵当世其实比较犹豫,不是他自薄,而是他知道,在原本历史上孙传庭不是籍籍无名之徒,以后大放异彩的机会多的是,绝不可能会因高迎祥的这次进军而灭亡。这段时间,赵当世清楚的感觉出,虽说出现了自己这么一营人马,但对时局的影响不大,历史的走势似乎没有巨大的改变。再说得清楚点,他隐隐认为,这次行军的结果很可能要以失败告终。
这两百马军,五六百匹骡马,是赵营所有骑兵家底。纵然战斗力薄弱,无法直接投入战场,可作为非正规骑兵使用起来,依然有些作用。对他们,赵当世还是很爱惜的。
只是联想到这两三个月来赵营从未参加过闯军的几场大战,闯王初次来找就拒绝,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且观杨成府,倒是难得的跃跃欲试,加之那三个闯王的使者不断煽风点火,赵当世最后还是做出了决定。
“老杨,到了前面做事灵光点,闯王面前不比赵营随意,轻重自己掂量着办。”赵当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杨成府的后背。
“好,都使你就放心吧,属下绝不给赵营丢脸。”也不知杨成府究竟理解没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边说着,又快速翻上马背。
闯王的三个使者通报完,告辞前往下一处营地。杨成府吆喝一阵,很快集结了麾下近二百马军。因着时间紧,他也没空休息,再和赵当世打个招呼后就率众急急离去。
赵当世满心惆怅,伫立在后,目送马军们远去。杨招凤牵着马,落在后面,见了他,将缰绳一带,抱拳道:“都使,走了。”
“一路小心。”赵当世别无他话,略略向他点头致意。
杨招凤笑了笑,跨上马。马鞭一抽,胯下马蹄一蹬,马铃儿清响,掀起一道薄薄的尘土,飞扬在半空。
老王三下五除二将夹馍囫囵吞下,将手在衣上抹了抹,乃道:“这事二位怎么不知。前段时间军门大人于前、后、左三卫,清出实在营军九千多名,于右护卫清出实在修工军二千五百多名,悉年轻力壮。营军已分出六营团练,修工军已拨付增筑会省、三关了。”
“哦哦,原来如此。”郭名涛与路行云恍然大悟,“这里是一万,那么剩下一万呢?”近段日子,二人杂务缠身,的确没那么多精力去管其他方面,消息自是不及人送外号包打听的老王灵通。
“嘿,要不怎么说军门大人不是凡人呢。二位想想,这些兵马加起来,实打实就有了一万三千人,凭这数目只恐已和洪老爷旗鼓相当了。”
老王这个估计很准确,三个月前洪承畴上疏朝廷,论及陕地官兵数量时说道:“陕西兵实数共步骑一万三千七百有奇。四川步兵五千三百,主蓝田、商洛,截击往来之贼。”主客合计总兵力一万九千。其中还包括本应该属于孙传庭节制却暂时调给洪承畴用的固原、临洮二镇兵力。
“可军门大人不知用了什么神通,竟然说动了朝堂里的那些个大老爷,生生又给批下了一万人的兵额。这几日巡抚衙门里进进出出,都是派往各地募兵的消息,听说一万人很快就要招齐了。”老王说得郑重其事,郭名涛二人也没有什么怀疑。对方是西安土著,城内关系网盘根错节,又好打听,能知道这些,不在话下。
固原、临洮二镇素称强兵,孙传庭为了讨回二镇的控制权,没少费心思。只不过陕北事态实在紧迫,洪承畴打死也不会轻易将他们让出来。洪承畴在陕西威望很高,“秦士大夫终以洪为归”,督、抚同在陕地剿贼,往后合作多多,孙传庭也不想把关系搞僵。于是在申诉多次无果后,改弦更张,上奏言“临、固之兵,俱在督臣军前;延、宁等镇兵,臣又不得已邻抚调用”、“督臣方左右倚之,臣纵不敢争执请讨”,改争为求,最后部议孙传庭募兵一万,算是变相取得小小进展。
路行云边听边点头:“求人不如求己,军门能怀自强之心,早已超过甘学阔、玄默之辈多矣。”甘学阔是前任陕抚,玄默是前任豫抚,皆因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而遭多方弹劾免官。
郭名涛亦若有所思,奋然道:“及此二万多雄兵练成,陕地贼寇又有何可惧哉!”
老王附和道:“是啊。且风闻不久后军门又要着手减缓民‘运、修复栈道,这两项一开,又是惠民之举。”他有个小职位,平日里也没少小贪小污、压榨百姓,但说到大义的份上,半点也不含糊。
郭名涛喟叹一声,徐言:“有此抚臣,实乃我陕西之幸。只盼军门这大刀阔斧一番,能竟大功,灭我陕地之贼,安我陕地之民。”言罢,腹中一阵叽咕,方才感到饥饿。拿手去摸碟子,居然摸了个空。这时他遽而发现,满满两大碟子的夹馍,不知在何时竟早已给路行云与老王一扫而空了。
六月底的烈日下,西安南部,苍莽深邃的秦岭中,另有三人围坐而言。
这三人,一者赵当世,一者侯大贵,一者徐珲。
天气炎热,酷暑燥人,纵然侯大贵将两条裤管都撩到了膝盖,仍免不了汗如雨下。咬了一口干硬的馍馍,汗珠不自觉地顺颊溜入嘴巴,引起一阵苦咸。他下意识一吐舌头,不防嘴里的馍馍落了出来,掉到地上。几十年苦日子过惯了,很自然的,手就向那里捞去,伸出一半,却给另一只手截了下来。
另一只手的主人就是赵当世,他朝侯大贵摇摇头道:“都沾了土灰,不要了。驮马上干粮还有不少。”
侯大贵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苟且偷生的破落户,难得一见,不好意思笑了起来:“倒让都使见笑了。小时候家里穷,又逢天灾人祸,那时候,饿得不行,两个哥哥都吃观音土塞了肠胃死了。我年纪小,爹娘捉了一只耗子,全分给我吃了,他们再出去找吃的,却再没回来。”
这段故事的内容很悲惨,但不知是因为说得多了已然麻木还是真个铁石心肠,侯大贵竟一脸平和,分毫波澜未有。赵当世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想,侯大贵的父母运气好给人杀了,运气不好给人吃了。幸福的人一样的幸福,悲惨的人各有悲惨。赵营兵马成百上千,单拎任何一个出来,讲出的故事都会骇人听闻,令人震撼。徐珲似乎受到了侯大贵之言的触动,咀嚼着的嘴慢慢停了下来,双目空洞,陷入沉思。
“老徐,身子如何了?”侯大贵从系在几步外的驮马上的布袋里拿了两块硬邦邦的腊驴肉,经过时顺口问道。他虽说与徐珲时常不对付,总是在军务上意见相左,可说实在话,在赵营中,除了赵当世,也就徐珲能入眼了。乖戾归乖戾,侯大贵不是阴损的小人,徐珲对于赵营很重要,于公于私,他都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自己对于同僚的关心。
徐珲停止出神,盯着地面,有点颓丧:“还行,这个月至今没发作。”
赵当时叹气道:“待定了下来,找个靠谱的大夫瞧瞧,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