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子午(三)

蚍蜉传 陈安野 4354 字 6个月前

郭名涛勤恳,但思维也很敏捷,立时明白过来,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了两个字——

“军饷!”

“措兵难,措饷更难”,这是崇祯亲口对即将上任的孙传庭说的话。

国事蜩螗,内外交困。随着卫所兵制逐渐凋零,募兵成为明军兵力组成的主要来源,以募兵填补空额已成各地的通行做法。募兵成本远高于卫所兵,不但要给兵士提供甲束或战马,募兵年饷银到崇祯年更已增达每兵十八两,同时增加的还有年例银等。且因边方缺粮,不得不加补以折色。如此累加,拖欠军饷是必然的。到了崇祯年间,京运银拖欠总额已经多达千万。在此情形下,各地明军战斗力可想而知。

卢象升奏疏中言道:“各军兵虽复摆墙立队,乘马荷戈,而但有人形,全无生趣。况时值隆冬,地居极寒,胡风朔雪刺骨寒心。微臣马上重裘,犹然色战难忍,随巡员役且有僵而坠马者。此辈经年戍守,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足可见其凋敝。

孙传庭凭着一腔热血只身走马上任,所得到的承诺只不过一句“一岁军饷六万两”。有钱才有兵,孙传庭没有钱,但他有权,利用手里的权力来筹措组建军队所必需的资本是他唯一的选择。

耳边忽然穿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有人上楼。再听此脚步沉重,走得甚急,郭名涛与路行云敢肯定,上来的是个习武之人。

来人一照面,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巡检司的老王,这几天负责带着皂吏差役监察西安各地段城池的修葺进度,今日正好巡查到了瓮城的这一段。

老王虽是不入流的武职人员,但因是地头蛇,平素里与郭、路二人常打交道,郭名涛也不管他身上汗如出浆,臭气熏天,亲切地招呼道:“老王,来来,咱们凑一桌。”

路行云亦笑道:“咱三个可真个投缘,修城一起修,饭也一起吃。”

老王不比这两个文职人员,从清晨到现在,都是身体力行,奋战在第一线,肚里早饿了,一坐下,寒暄两句,就急不可耐地抓起一个夹馍塞入口中。郭、路二人不避讳他,接着继续聊。

一个夹馍下肚,老王缓过劲来,发现二人在谈论府中近况,耐不住寂寞,插嘴道:“军门大人不是常人,我看是天上星宿下凡。”

“此话怎讲?”郭名涛与路行云一直在谈内政,对军务上了解不多,这时候兴趣起来,也想听听老王的观点。

老王职务不大,但军中消息很灵通,他故作神秘道:“二位可知,目前军门手下,已有了多少人马?”

“多少?”

老王伸出右手比了比:“少说二万三。”

“什么?”郭、路同时惊讶。孙传庭又不是吹毛成猴的孙悟空、撒豆成军的吕洞宾,这二万多人怎么说来就来。

“二万人很正常。”老王见二人惊异的神色,好不得意,舔了舔嘴唇,顺手又拿起一个夹馍,“听说军门从朝中带来了几万两银子,两月前就差人去凤翔、延安等地募兵。‘以秦地养秦兵,用兵莫善于土著’,这话可是军门大人自己说的。”他一个大老粗,这时候也学着文绉绉之乎者也了一句,彰显着自己能得到孙传庭亲口所言的非同一般,更添得色,“军门大人将洪老爷调拨来的二千甘肃兵裁汰大半,留下不到千数,再加上招来的二千乡勇,就有了三千标兵。”

孙传庭起初手无一卒,境遇窘困,洪承畴忙于剿杀李自成等,也实在抽不出人,好歹调出驻扎后方的二千甘肃兵给他垫垫。但孙传庭对这二千人的质量极不满意,大半打发回了甘镇。这件事郭、路有所耳闻。

“那么其他两万人马从何而来?”二人相视疑惑。

日正当空,西安城头,一队队民夫正在监工的叱咤下卖力地搬石携砖,悠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汗水顺着他们棕黑紧实的肌肉不住滑落,掉落地上顺着他们缓步走来的路留下条条清晰的痕迹。

城头下远处的阴蔽处,两名长衫者坐在矮凳上,一边张望,一边拿巾帕抹着额头脸颊上的点点汗珠。这个时辰实在有些炎热,他们宽大袖子也撸到了肘部,若非还顾及着斯文,只怕连衫摆也都要撩起来了。

这二人一着白衫,一着青衫。白衫者瞧了瞧城上,又瞧了瞧日头,问对方道:“郭兄,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寻个地方用饭,等凉快些再来。”

那着青衫者“嗯”一声,却没动,双眼紧紧盯着忙碌的民夫,继而摇了摇头道:“这段墙日落前未必能修葺完备……军门严苛,怪罪下来,你我怕担不起责任。”

“军门法令虽峻,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我两个就不吃饭,巴巴候在这里,能济甚事?反而白白糟蹋了身子。”白衫者不以为然,口气也有点咄咄逼人。

青衫者尚在犹豫,白衫者站起来,一把将他拉过,道:“巷口那里新开了家正店,距此不远,咱们快去快回,不会误事。”

他边拉边走,青衫者拗不过他,腹中也着实饥渴,便就跟着去了,路上问道:“关中贼寇蜂起,片刻不宁,转徙尚来不及,竟还有扎下来开店的,倒也奇了。”

白衫者笑笑道:“你猜这正店谁开的?可不就是军门老爷府里人。”

“军门?”

“郭兄怎么如此不晓事,想陕乱以来,这陕抚换了怕有近十任,兵民之心浮动,难以凝聚。军门新补,正是需要收拾人心的时候,他在城里不大不小置些产业,显示与城池休戚与共的心意,自有安定民心的效果。”

二人交头接耳,绕过两条巷子,很快就到了正店。这正店早先是个当铺,里面的掌柜是汉中瑞藩府里派出打理西安府事务的专门理事,只是近年秦岭诸道断绝,流寇横行,两边消息时断时续,汉中又多次受到贼寇袭击,瑞王家大业大,不少这几个钱,懒得费心,将店面低价转手。

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几个长袍大袖的牙行以及好些粗麻短褐打扮的挑夫,一见来了客人,一窝蜂上来拉生意。店内听到响动,后脚冲出七八人,清一色劲装结束,手持水火棍,出店一阵乱打,将人群驱散,方才空出道路。

这些人虽然一副青手打行的装扮,可实际上的来历二人均知,无一例外都是西安府县里的皂吏,里头两三个还有些眼熟,真要说起来还都是衙门里有公职的坻侯、禁子与弓手。

店掌柜跟出门,拨开数人,来到当前道:“哟,原来是郭大人与路大人,稀客稀客,才公办完?请,快请。”

白衫者自嘲般撇撇嘴:“不过微不足道的小官小职,还不是得成天日晒雨淋的,真正的大人这会儿当都在府里乘凉饮茶,潇洒快活。”

店掌柜闻言一愣,青衫者抢白道:“上两碗茶水,几个夹馍就是。”

二人入店坐下,青衫者埋怨道:“路兄,那掌柜可是军门府里老人,以后说话可别再口无遮拦。”

白衫者饮了口茶,打个哈哈,道:“随口说说,别无他意。再者,咱两个职位虽低,可也是正经出身的入流官员,又不属他巡抚衙门,军门再厉害,还能笔一挥就除了咱俩的名不成。”

这相对而坐的二人,青衫者叫做郭名涛,是陕西左布政司照磨所从八品的照磨;适才说话的那个白衫者叫做路行云,是西安府正九品的知事。按编制,都不受陕西巡抚衙门直接管辖。

“话是不错,但军门强势,本省三司长官哪个不给他面子,哪个敢违拗了他,小心点准错不了。”

郭名涛与路行云分属两个衙门,但关系匪浅。郭名涛知道路行云脾气耿直,口无遮拦,平日里也没少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