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阳春(四)

蚍蜉传 陈安野 4710 字 6个月前

刘国能咧嘴浅笑:“赵兄只管昌言,这里但有我三人,不必顾忌。”

在他说话的当口,赵当世偷偷观察了他两人,只见不但刘国能,就连高迎祥此刻也正襟危坐,一脸严正,心知今日之行到了最要紧的时刻。若自己所想能与二人对上路子,那一切好说;倘相去倍蓗,那么想得到高迎祥的认可,恐怕再难得到像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了。

如此想着,赵当世深吸一口气,首先安抚下自己躁动的情绪,接着沉声静气道:“二位想来都已知道,眼下我义军情形十分险恶。在淮有漕抚朱大典并刘良佐、杨御蕃、倪宠、苗有才等部;在豫有豫抚陈必谦并左良玉、牟文绶、陈永福、陈治邦等部;在郧有郧抚宋祖舜并秦翼明、雷时声等部。总理卢象升统筹全局,祖宽、杨世恩、王进忠、周维墉、李明辅、刘肇基、罗岱等人往来无踪,四处截杀围堵我义军兵马。我义军虽分数部各自突围,可面对凶残如狼的官军,依旧力不从心。且闻近来陕地闯将、过天星、满天星各营亦在总督洪承畴并左光先、柳绍宗、曹变蛟、马德功、贺人龙诸军的追击下损失惨重,说现今乃我义军数年之最危急之时刻亦不为过。”

一气说了这么多,赵当世声竭,只能暂缓话语。眼到处,高迎祥与刘国能对视一眼,神色颇有惊异。这时节,能对时局把握如此精确的流寇掌盘子没有几个,就把扫地王、整齐王这个级别的渠帅叫来,他们没有准备,也未必能似赵当世这般娓娓道来。很明显,这当头一炮,成功引起了高迎祥与刘国能的重视。

刘国能凝眉,露出额头几道横纹,靠近赵当世两步道:“官军步步紧逼,危机四伏,赵兄既能对此了如指掌,想必也有应对之策。”

赵当世不改谦虚:“‘应对之策’不敢当,只有些愚见,还请二位指教。”

刘国能肃声道:“赵兄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官军四面围拢,郧阳偏僻一隅,难以纵横捭阖。且豫、楚、淮等地官军密集,严阵防备,不可逾越。为今之计,只能再回陕西,重归老本。”

陕西是流寇的大本营,经营多年,基础雄厚。新任陕西巡抚孙传庭曾上疏分析,言道:“向来贼势,张则四处,困则归秦,贼之地利在秦明矣。”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流寇赖以生存恢复的基地所在。流寇多为秦人,不但熟谙陕西地理,对于当地风土人情以及兵马招募也驾轻就熟。且目前官军集中分布于陕、豫、楚三省交界,卢象升虽然组织协调能力很强,可一旦流寇们乘隙逃出包围,复窜陕中,他就算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一时半会儿也是难以重新布置调配兵力。流寇们趁着这个空当,回到了家乡,就有机会喘气,重整旗鼓。

赵当世说完,刘国能并未立刻说话,不过看他双眼放光,赵当世相信,自己的话十有八九打中了他的心坎。

稍过片刻,高迎祥那低沉的声调从上首处响起:“我闯营要的就是赵兄这样的英杰。往后军议,赵兄得暇,也可参与。”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重归陕西,就是高迎祥定下的方略。赵当世一语中的,已经得到了他的肯定。

刘国能在之后也爽朗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赵兄与闯王想到了一块儿去,不是投缘是什么?”言毕,再俟近些,轻轻拍了拍赵当世的右臂。

然而说到底,这只是个初见,高迎祥虽与赵当世意见相合,却也没有长留他的意思。具体到行动部署,也还需日后军议上等待其他几位掌盘子讨论赞成方可。不过对于赵当世来说,这第一个坎,算是被他迈了过去,旗开得胜,受到了高迎祥的赏识,他已经很满意了。

又过一会儿,高迎祥言说有些困乏,有送客意,赵当世便知趣告退。

半个身子刚探出帐幕,脑后便传来长叹一声,他向后斜睨,借着余光瞥见高迎祥原本端正的上身随声一软,斜斜靠在了椅背上。

那叹气声在赵当世听来,既蕴含着惆怅与失落,同时也含有疲惫与无奈。他心中一震,脚步却不停,头也不回地离去。

现阶段一些实力比较雄厚的流寇,很大一部分都是崇祯元年起义的“黄金一代”。身为陕西人,整齐王王和尚也没有例外搭上了扯旗反明的顺风车。

头几年,他混得比较惨,在官军的剿杀下仓皇如过街之鼠,直到崇祯五年依附了当时头等大寇紫金梁后才咸鱼翻身,逐渐坐大,与紫金梁王自用、满天星周清、蝎子块拓养坤等并称“陕西二十四家”。

王自用覆灭后,整齐王一时间比较迷茫,他实力强,但不算太强,在环伺的官军下没有能力单独行动。故此他先跟着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在陕豫交界处混,到后来又与老回回马守应合军。数月前的崇祯八年十一月,他在九嵩被援剿总兵祖宽击败,转而投奔了闯王高迎祥至今。

在崇祯元年起事的掌盘子,能捱到现在的,基本上都有些规模。他虽近期内与高迎祥等人一样在官军步步紧逼下伤亡惨重,可横向比较还算过得去。还因为姚天动在滁州城东五里桥战死后取而代之,跻身进闯营几名高层掌盘子的行列。

整齐王现在最重要的两个小弟就是九条龙与张胖子。有这两营的支持,他才能继续稳坐闯营前几把的交椅,与扫地王张一川、闯塌天刘国能等同阶而论。

九、胖二人吃亏,第一时间找到了他,作为大哥,他自不会坐视不理,刚好高迎祥这两天在营中休养,他便带着两个小弟上门理论。

出营时走得急,九、胖二人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整齐王一个疏忽没有弄清事情的原委。他原先以为九条龙身为受害者,自己这边占着全理,所以站立在边,一直静观其变。谁料赵当世几句话就把九条龙噎了回去,他感到如果再不出手,今天这一局,自己这一方就将一败涂地。

“原来是整齐王,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赵当世知道,九条龙、张胖子无足挂虑,眼下这个整齐王才是真正的硬茬。因为摸不清对方底细,他决定还是对整齐王、九条龙与张胖子的关系故作不知。

整齐王微笑着,看上去挺和善:“臭名昭著罢了,不过跟在闯王身后捡些吃食,怎比得上赵将军斩曹总兵之威,败石砫兵之名?”

刘哲听出他话里带着敌意,嘿嘿道:“谁人不知这两个泼才是你王和尚的伴当?你这是给他们出头来了?提醒你一句,这里不是你和尚营,可是闯营。自有闯王秉公执法,没你虚张声势的地儿。”

自从王自用死后,就没人再敢直称整齐王为“王和尚”。这当口刘哲余怒未消,又仗着高迎祥在场,说话恁是肆无忌惮,极为挑衅。

整齐王倒不着恼,对他的讥嘲一笑而过,摇头道:“刘兄此言差矣。我等皆为闯王效力,哪还分什么伴当不伴当的?闯营大哥就一个,我也只认闯王。”一句话,就将刘哲顶了回去。

赵当世闻言暗想:“这整齐王倒有些城府。”耳边听到刘哲小声嘟囔:“装什么蒜……”

高迎祥现在有三个主要的合作伙伴,论实力,整齐王紧随前三个排名第四。时局艰难,正是需要各营同心共策的时候,高迎祥气归气,却没有糊涂到真个拂了整齐王的面子致使两方关系破裂。

他面沉如水,思量了片刻,对赵当世道:“赵兄弟,如你所言,我义军行事当以义气为先。我与九、胖二位兄弟相处多年,熟知其为人,虽性格有些乖戾,可到底还是重义知分寸的好汉,与你相斗,也只出于一时冲动,绝无相害之意。当前外敌逼近,我等若还兄弟阋墙,败亡可期,赵兄弟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不会斤斤计较。”

赵当世还没说话,那边刘哲脸色一黑,似要发作,高迎祥瞪他一眼道:“刀剑无眼,乱阵中谁又能保得韩衮周全?各位都是厮杀出身,受些皮肉伤算什么?躺个几天,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连高迎祥都这么说了,刘哲再不爽,也不好说出口。只能气呼呼吐了几口气,将头扭了过去。赵当世见状,清楚高迎祥和稀泥的意图,只能道:“闯王说的是。”

赵、刘两个没了异议,高迎祥复对整齐王等道:“赵兄弟初来我营,有些规矩不清楚,与营中弟兄起些争执也在情理中。三位兄弟都是度量大的豪杰,也给我姓高的个面子,不要再追究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