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阳春(一)

蚍蜉传 陈安野 4570 字 6个月前

九条龙与张胖子立在远处观望,情知有恙,生怕赵当世逃了去,急忙集中了近十名弓弩手,不顾敌我,向乱阵中抛射。他俩想的很清楚,流寇中的风气,就是谁赢谁有理。只要能在这里将赵当世杀了,纵然闹到闯王那里,无亲无故,闯王也不会为一个死人作主。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赵营再有能耐,不过初来乍到,没有根基。自己两个本身不值一晒,身后可是有着整齐王撑腰。为了一个无主的赵营与大寇整齐王撕破脸,闯王只要不是失心疯,都能掂量出其中轻重。

十几支利箭破空而出,坠入人群中,赵当世等人无一命中,二营的兵士反倒死伤数人。

箭来突然,二营兵士们大为惊诧,直以为是敌军来袭,扭头顾视,踌躇之间,攻势不由一滞。夜不收们就趁着这个空当将赵当世夹在当中,奋力向外突去。二营兵士人多,可作战素质不高,几番拉锯后,围圈已然开始变得稀稀拉拉。

九条龙与张胖子心如火烧,虽在远处张望,浑身倒也大汗淋漓。焦急归焦急,却是没胆子亲自上阵,当下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便一咬牙,秉承着宁可错杀一万不放过一个的原则,没口子的催逼弓弩手劲射。

随着乱矢不断射出,无辜受戮的二营兵士登时大乱,赵当世等无一中箭,很快就挤到了接近最外围的区域。

周文赫劈倒一人,转头正想请赵当世先出去,岂料目光到处,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了后头的韩衮大腿。韩衮当即痛吼一声,右腿一软,几乎跪下。可他明白乱阵中倒下即死亡的道理,赶紧将刀往地上一插,硬是撑地不倒。

几名夜不收死死护着赵当世,本待从缺口出去,赵当世却义无反顾,振声大喝:“彼以义待我,我受之不报,安是大丈夫所为!”说罢,一个鹞子翻身,重新杀入了人群,去救韩衮。

韩衮竭力坚持,怎奈所伤处实在要害,凭着意志,只能堪堪支撑,要想再动一步,却是万难。四周的二营兵士本为他的骁勇所折,只顾挥动兵戈,不敢上前,过了一会儿,确定他真的丧失了机动能力,才有个胆大的叫嚣着朝他扑了过去。

一兵士先至,提刀发力,斫向他颈部,不防他右臂下藏有防身的袖箭。机括触动,短小的三支箭“噗噗噗”激射而出,那名兵士瞪圆双目,应声而倒。

老实说,这袖箭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发出,韩衮此前从未用过,带在身上也只是为了加一分安全感,此刻性命攸关,便也不暇多思。然而这一发出去,击毙了对手,那边又有两刀前后而至。韩衮挥刀挡开一击,另一刀已是近在咫尺,说什么也不可能避开了。

他暗叹一声,皱眉待死,孰料眼角刀光一晃,赵当世不知何时赶到这里,出手将那兵士逼开了去。

“赵兄!”

韩衮叫了一声,甚是感激,赵当世将刀插在地上,一把将他背到背上道:“没空多说,我背韩兄出去!”周遭兵士势若群蚁般涌杀过来,亏得周文赫等夜不收抵死挡住,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张胖子双拳紧握,嗤笑道:“瞧不出,姓赵的还有几分义气,本想今日会被他逃出生天,可他又自陷死地,藐视我二人为无物,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放他出去。”

九条龙轻蔑道:“不自量力,以为真靠那几个人就能逃出我的手心?看那姓韩的与赵当世有些投契,留着他,以后难免会多生麻烦,便叫兵士们一次性将他们全都青了省事。”

张胖子抚掌道:“我正有此意……”话到一半,突然看到不远处旗帜飞扬,大喜过望,“九兄你瞧,援军来了。哈哈,这下赵、韩二人必死无疑了!”

不单他俩,赵当世等人同样望见了二营的援兵。赵当世尚未回头,就先听到背上韩衮发出几声苦笑。

掐指一算,自打崇祯三年家破人亡,不得以投身流寇后,赵当世顶着一个“贼”字过活,已然近六年。可说到底,他是为了生计,或者说是为了生存。做的每一件事,对得起良心,对得起道义,都问心无愧。

反之,对于九条龙、张胖子这种纯为取乐而摧残折磨,视人命为草芥的行为,他发自心底的憎恶。同时在赵营中,通过军令强力约束,也绝不会允许有滥杀无辜的行为存在。

这一拳势大力沉,蕴含了十成的力道。若非九条龙实战经验丰富,眼疾手快偏头一闪,那么他现在就不止是被打落三四颗牙齿那么简单了。

九条龙满口是血,趔趄着扑倒在地,张胖子赶紧去扶,韩衮则第一时间挡在了两人之间:“赵兄,你这是做什么?”

“人非禽兽,岂可行此丧尽天良之事?还以此自耀,换作平时我必杀此丑类!”赵当世怒填胸臆,双拳紧攥,硬如钢铁。

韩衮无言以对,没等他说一些劝和的话,附近二营兵士全都聚拢上来,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张胖子一直嬉笑的脸此刻也转为铁青,他架着不住痛喘着的九条龙,冷言:“赵兄好大口气,就闯王见面,也不会如此为难。我哥俩儿好意招待你,你却恩将仇报,装模作样的悲天悯人起来,不知是真的可怜这几个妇女,还是刻意在我俩面前立威?”

赵当世未答,韩衮抢前一步道:“误会,误会。赵兄是真性情,瞧不惯二位的把戏,一时失态。二位是大哥,为长,还请给个面子。咱们这就回营去吃酒。”

张胖子哂笑一声:“我老哥俩虽没混出什么名堂,可生平也从未在人手底下吃过亏。姓赵的辱我兄弟在先,屁都不放一个就想把这事儿给打发了,以为自己是谁?闯王吗?”

他左一口闯王,右一口闯王,貌似尊敬,实则暗蕴揶揄。韩衮火爆脾气,能为了赵当世说上两句和气话已是极限,这时也忍不住叫起来:“闯王的名头也是你这厮时时挂在嘴上说道的?狗嘴巴放干净些!”

九条龙、张胖子两个为杂牌,寄人篱下数年,心态早便失衡,只碍着闯王等实力强,不好声张。过的憋屈,心理多少也有些变态,报复心起来,当下竟是有了杀意。

赵当世与韩衮都是厮杀出身的,感觉很敏锐,两人互看一眼,已觉不妙。

这时候,九条龙咳嗽两声,呸了几口血,狠声道:“赵兄,我且问你,那日你将那婆姨从我手里抢去,说是要献给闯王,你献了吗?”放眼看去,他的双目犹如饿狼,泛出点点寒意,配着鲜血淋漓的大口,模样有若厉鬼。

“我连闯王面尚未见,何来献人?”赵当世鄙夷道。这九条龙枉为一方知名大寇,都这当口了,竟然还心心念念着那一个女子,其人贪色如斯,不足论也。

九条龙见他昂首跨立,压根不正眼看向自己,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都是托词。你托言献女为假,看不起我兄弟为真。我两个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人物,怎容你一再轻慢!”

赵当世岿然不动,负手在后,傲然道:“堂堂正正,那却未必。我话放这里,你将奈何?”在无数次的艰险打磨下,他待人接物其实已经很圆滑老练了。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遇到自己着实忍不了,看不下的事,他原本刚烈耿直的个性就展露无遗了。

团簇在营西草甸子上的有上百龙、胖二营的兵士有上百,赵当世合着韩衮也不过二十余人。韩衮见势不利,放缓了脸色,再次打圆场道:“几位都是耿直脾气,一言不合,有些口角也在情理之中。所谓不打不相识,冤家宜解不宜结。赵兄,你道个歉,陪个礼,九兄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愉快就随他去了。咱们回营里把酒言欢,岂不妙哉?”

九条龙与张胖子闻言,气呼呼地拿眼看向赵当世,可赵当世紧抿双唇,愣是不发一语。当初在张雄飞手下时,他就因为执拗刚强的性格受了一顿鞭挞,今下怒气上来,这状态在周文赫等看来,却是似曾相识。

这副态度,落在九、张二人眼里,相顾一愕,旋即暴戾之色在他俩脸上腾起。周文赫眼明手快,提前拔刀,呼喝左右夜不收:“保护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