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螟蛉(三)

蚍蜉传 陈安野 4396 字 6个月前

“不必说了。”赵当世出声打断他,“那种名字不听也罢。从此他就姓赵了。”

楼娘哪敢违逆,不住点头道:“是,是。”

赵当世笑了笑,边思索边道:“我也是个粗人,没读过啥书,若明日正式见礼想不出好名字反倒成了笑话。正好现在有一个。”

“将军请说。”

“这孩子历经劫难,不同寻常孩子,要以此明志,时时提醒他不可松懈。不如就叫他‘元劫’吧。”

“元劫,元劫,赵元劫……”楼娘轻声念叨,这名字的确与先前那个儒雅平常的名字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感觉。

赵当世又道:“行,你若没有异议,这事就这样定下了。明早你就带孩子来见我,正式相认了。往后我让后司的人多多照顾照顾你,孩子就留在我身边,如何?”

“谨遵将军之言。”楼娘激动着又要拜下,旋即想到赵当世的嘱咐,收了姿势,改为了一福。那泪中带笑的模样在赵当世瞧来,既是心酸,又是欣慰。

赵当世没有多留楼娘,再温言安抚几句后,就让人送她回去。他本很有些困意,但经此一事,顿时精神百倍,睡意全消。

乱世离人如草芥,这段日子赵营蓬勃发展,使他几乎忘却了尚在回营时的感受。那时候,自己与这个楼娘有什么区别?受张雄飞鞭挞的场景亦浮现眼前,没有实力,就没有选择。

他庆幸自己还有选择的权利。

刘哲果然说到做到,次日天才蒙蒙亮,赵当世就见到了他派来领路的人。

来人统共十骑,由一个三十左右的汉子带着。那汉子中等身材,剑眉星目,还有着两撇八字胡,颇为英武,见了赵当世行礼道:“在下韩衮,在刘掌盘营内充个马军营头,特来接应赵将军。”

闯营军制,营头一职带兵上千,是高层军将了。而这韩衮是带马军的,地位更尊,着他来,刘哲的诚意表露无遗。

“闯王的老本营驻扎在舞阳河南岸,那块地方众营团簇,想已无贵营屯驻之地。刘掌盘吩咐我带赵将军去吉阳关北面扎营,那里还有九条龙与张胖子两部,将军不会介意吧?”韩衮话虽恭敬,可骨子里透着一种傲气,也不知是因为自恃闯王嫡系还是怎么。

赵当世浑不在意,笑着道:“刘掌盘费心了。此去吉阳关还得有劳韩兄带路。”

他态度好,韩衮也回报以一个微笑:“俺老韩糙汉一个,赵将军不必多礼,若有不周处,还请多多担待。”说着,跨鞍上马,动作之娴熟流畅,远超赵营马军司的任何一人。

赵当世不必说,陪立在身后两侧的侯大贵、杨成府等对着韩衮的矜傲态度本还有些不满,见了他来这一手,无不暗自敬服。就凭这身手,只怕挑出夜不收精锐十人,也抓他不到。

一叶知秋,闯营中兵马之精锐由此可见一斑。

这一幕,实在出乎了赵当世的意料。饶是他见多识广,这一下,也还是呆若木鸡,无所适从。

那楼娘慢慢靠近赵当世,将身子倚着赵当世。赵当世只觉所触之处滑腻无比,更有一股清香,勾魂摄魄。

“让奴奴服侍将军安睡。”楼娘慢慢抱紧赵当世,将他慢慢向床边引,那声音细若游丝,缠绵悱恻,内藏无尽挑逗。

赵当世嗅着微香,困意愈浓,有些意乱情迷,正缓步挪动,不想脚下一绊,俯身跌到了床上,楼娘也趁势娇呼一声随着扑到了床上。

她本待这一下就将事情办了,孰料这一跌却起了反效果。赵当世一震下脑袋廓清,忽地生出警觉。这些时日,他算计别人,也不止一次遭人算计。一个不慎,就可能铸成大错。他不是少不更事的雏儿,也不是嗜色如命的糙汉,有赵营这一个重担压在肩上,他做事前都会掂量几分,不再随性为之。

眼下这楼娘来意诡异,赵当世醒悟过来,兴趣瞬减,推开她,站起严声道:“你且起来,再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休怪我不讲情面。”

楼娘没料到他态度陡变,怔怔半晌,偷眼瞥见赵当世不怒自威的神情,心里戚戚,知今夜事已不可为,只得悻悻起来。

赵当世有些怒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身为一营之主,统率半万人马,竟被这少妇如此小觑,以为只凭色诱便可将自己拿下。赵当世不是不近女色的石男,可也受不了被人当色中饿鬼般戏弄。

他脸色变换都被楼娘看在眼中,没了之前的气势与信心,重新变回了害怕恐慌的可怜人。

“我赵当世为人处世,一向遵循个‘义’字,若以为我救你母子只是贪图你的美色,那便太小瞧我了。再者,你要报恩,又何必肉偿?在后司帮忙浣衣缝补,一样可行。”赵当世原还圭愤,可说到后来,见楼娘惊恐无助的神情,又是心软了下来。

楼娘闻言,羞惭满面,扯过罗裙仓皇遮掩。帐外周文赫听到异常响动,掀幕入内,见此情景也是呆了。

“都使……”周文赫暗自扶住刀柄,目视赵当世,只等他点头,便将楼娘拖出去砍死,而赵当世却摇了摇头,一抬手,示意他退下。

周文赫又看了楼娘两眼,头也不回地去了。赵当世等她穿好衣裙,复问:“你深夜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对方不过是个弱女子,按说能捡回一条性命,从此躲在后司,不受人瞩目是最好结果,可她却反其道行之,不惜冒险勾引自己。如此表现,不可能仅仅为了报恩。

他现在口气已不似刚才般严峻,楼娘稍稍大胆了些,低着头,话未出,泪水却先涌了出来。

赵当世愈加怜惜她,柔声道:“别哭了。你有什么请求就说,我不会责怪你。”

楼娘听了,眼泪如决堤之水,止也止不住,她转回离床数步处跪下,呜咽道:“将军真是大大的好人,奴奴,奴奴对不起将军。”

面对赵当世,她再无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向述说了出来。

这楼娘确实是被杀的宝康知县杨境的家人,不过她出身贫寒,一开始的地位甚至不如张妙白,仅仅只是杨境妻子随嫁时的媵婢。她虽是婢女,但因为姿貌艳丽,颇受杨境宠爱。杨境的正妻没有生育能力,她却为杨境诞下一子,故而后来杨境便纳她为小妾,以传宗接代。可杨境妻子生性悍妒,见不得楼娘受宠,明里暗里不断打压她,甚至还从外头买来另一个俏丽的婢女当枪使,与楼娘争宠。楼娘无根无基,自非其对手,时常受到虐待,而那杨境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既惧内,又得新欢,自是慢慢将楼娘冷落了。楼娘有时受辱不过,找他哭诉几次,反倒给他又是一顿责打。若非惦念膝下幼子的安危,只怕早便投缳自尽了。

前两年,那个后来的婢女也为杨境生下了男孩,又与正妻一条心,在家中地位直线上升,楼娘待遇处境更差,甚至一连两三天都吃不上饭。这种日子一过就是数年,不止一次,楼娘都想一死了之,但每每看到天真烂漫的孩子,她都狠不下心来留他一个孤零零在世上。

九条龙、张胖子焚掠宝康,杨境胆小如鼠,弃城携家口而走。楼娘死乞活求,好歹带着孩子搭上一辆载货的牛车,逃出城池。可路上被乱兵冲散,混乱中,她被几个官兵救了,与杨境一起逃到了常平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