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玘、贺人龙、左良玉等辈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周文赫没亲身接触过,在友军中听闻多了也大致猜得到,说是官军,其实就是披上了官服的贼,就如在金岭川与曹变蛟夹攻回营的都司白广恩,也是做贼出身。再近些,高杰、刘良佐两个不也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军了吗?这时节,官贼不分家。
赵当世沉声道:“是啊,邓玘、左良玉之辈虽猛,不过匹夫而已。洪承畴、卢象升等总揽数省战局,才是我义军真正的劲敌。论单打独斗,洪承畴未必就是你的对手,可论起可怕程度,遍数敌我诸将有谁能比得上他?”
周文赫目视脚尖,敛声不语,赵当世沉声道:“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用处,舞枪弄棒他们比不上咱们,可要说起读文走笔,咱们可是大大不及他们。”
“怎么比不上?”
赵当世答道:“军中一应粮草分摊供应、骡马调配,若无何先生他们尽心统筹谋划,只怕早便乱了套;部队整编裁汰、编录名簿,若无何先生他们在纸上一一列出,单凭号签与点数,数千人的规模,绝不可能如此快速完结。故而表面上这些读书人做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实则攸关我军之存亡。”说到最后,不忘调笑,“周百总你现在只不过带了二十人,尚可记住名字分派命令,倘若日后带个几百人,上千人,你不将他们记下来,只怕部下中做些鬼祟事还浑然不知。”
周文赫如醍醐灌顶,抬起头,双眼泛光:“原来如此,唉,属下目光短浅,若不是都使提点,岂能明白此中道理。”
赵当世温言道:“你手下人少,难免不觉。侯、徐两位千总现在管得多了,已有自悟。”这话半分不假。徐珲还好,想那侯大贵此前最是厌恶读书人,当众侮辱何可畏等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如今,当上了一营千总,手底下也有了两千来号人,却突然发现,单凭自己以及几个老粗的百总,竟是难以胜任管理工作。不是说他们组织领导能力不够,实在是不通文墨,难以将军务系统化。面对繁多的人员,冗杂的事务,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好在赵当世早有准备,前营、中营百总以上每人身边都配了一到三名文书,平日里就专门负责辅助千总、百总处理政务。侯大贵起初十分排斥,到了后来,逐渐发现其中好处,这些日子反而半点也离不开那几个柔弱的儒生了。潜移默化下,对待其他读书人的态度也有了改观。
两人又聊一会儿,周文赫心中块垒渐消,正想告退,赵当世叫住他道:“先不急走,我这里还有一事。”
周文赫顿步,细听他道:“我方才说的尽是读书人的好处,其实如你所言,这些人私底下的腌臜勾当却也不少。咱们用他,但不可尽信他。”
“然则属下该怎么办?”周文赫没想到赵当世话锋突转,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当世低声道:“前面堂上自残的刘孝竑你也见着了,这些读书人入我后营,鲜有心甘情愿的,咱们若不时时提防,难保不会着了他们的道儿。你派些人,盯紧了后营那几个要紧的儒生,尤其是何可畏,重点监察。”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显是出于真心,周文赫听出他话中对何可畏等毫不信任,心下有些欢喜,但想:“都指挥礼遇那些臭老九,为得不过是利用他们,哪比得上对咱们这些老弟兄的信任。”边想,一开始存着的不安与危机感随之灰飞烟灭,神色不动道:“属下明白。”
赵当世目送他远去,转回堂上,看着刘孝竑座椅下还残留的点点血渍,出神无语。
在施州卫所蹉跎二日,接应了辎重队入城,又安顿完上下事宜,赵当世才让侯大贵带领前、左二司继续南下。
原以为施州兵士气已堕,这支先行探路的兵马可以顺利开到施南一带,孰料向南过了清江,一路上山路陡峻,极难行走,更兼关堡密布,隐匿于各地土寨、屯堡中的土人不断骚扰袭击,不分昼夜,侯大贵部难以寸进,锐气尽折。拿到了几个俘虏一看,惊诧发现里头不但有十一二岁的孩子,甚至还有妇女,说施南一带已经全民皆兵也不为过。
侯大贵在东乡五路安抚司一带迁延三日有余,始终不能逼近施南宣抚司,粮道也受到威胁,无奈之下只得暂回卫所整饬。同时传来徐珲那边消息,亦是陷在唐崖长官司,至今未曾拿下大田千户所。
两边皆挫,形势瞬间困顿。
赵当世飞身阻止,却已太迟,倏忽一影不知从何处出来,跳起一脚,踢在刘孝竑侧腰。刘孝竑身子一歪,手滑到下面,进势不改,刀刃刺破白衫,染出一片殷红。那影再起,夹手夺过压衣刀,将之甩到一边。这两下兔起鹘落,虽未能彻底阻止刘孝竑自戕,但见刘孝竑兀自呼气,性命当是无恙。
惊魂稍定,细视出手之人,却是周文赫。周文赫总领的夜不收,外派时担任特勤侦查人员,在内则充作赵当世亲随护卫。他本侍立在堂上,察言观色,瞧出刘孝竑颇受赵当世青眼,故此反应敏捷,第一时间出手阻止。
“快去请大夫!”赵当世三两步跨上前,嘱咐周文赫,旋即托住刘孝竑已开始瘫软下滑的身子,不住埋怨,“刘先生何必如此,若真有难言之隐,赵某绝不相逼。”
刘孝竑嘴唇发白,闭目不答。赵当世凭着往日经验,给他先行止血,刘孝竑双眉紧蹙,原本急促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
不多时,一个大夫急急赶来。听周文赫介绍,此人曾经给郭虎头拔过入颈之箭,擅长治外伤,在营中名声极好。
赵当世唤了刘孝竑几声,见他抿嘴不语,便不再说。托付给大夫与兵士,自己慢步往堂外走。周文赫发觉他面色凝重,低声询问:“这人如何安排?”
“还是带回后营安置。”赵当世略一停顿,说道。
“是。”
周文赫领命,赵当世反问:“你似有话说?”作为一个下属,越职追问上级绝不明智,但赵当世看得出他憋着慌,就给他个机会。
“属下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周文赫语气深沉,就如一片黑沼,厚重而又诡谲,让人听不出任何的情感。当初在金岭川就追随着赵当世的七人中,他最是沉默寡言,长相也不显眼,所以比起侯大贵、郭虎头等出头较晚。不过在顺利完成了几个甚是不易的任务后,赵当世却发现他是个可塑之才,而且性格处事,担任特勤类工作再适合不过。从这样的人嘴中主动说出的话,势必要紧。
“你说吧。”这时两人走入一个偏室,左右空无一人。
周文赫应声道:“不是属下嘴碎,想咱赵营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都指挥你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咱们杀到哪里,哪里便鸡犬不留,那些个平日里穿金戴银、装模作样的乡绅、儒士,见了咱们还不是屁滚尿流?整日里念叨着的‘之乎者也’又有啥用?要我说,营里一个弟兄、一把刀、一匹马,都胜过那些臭老九十倍,可都指挥你现在却对那个小白脸低声下气,弟兄们看在眼里,着实不快!”
他与侯大贵等人一样,也是大字不识一个,想说“望风披靡”,出口却成了“鸡犬不留”;想说“高冠博带”,话到嘴边忘了,只能用“穿金戴银”替换。虽用词粗浅不当,意思却很明显,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理解赵当世为何礼遇读书人。
这样的想法,在赵营中并非个例。赵当世留意到,随着后营中收容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委任给他们的任务越来越重,原先在营中处于权利垄断地位的军中老人中,已有许多牢骚满腹。
数日前,因为清勾新兵的军务,侯大贵与何可畏叫上了板。按常理,给何可畏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军中二把手侯大贵针锋相对,可赵当世有意偏袒,话里行间都向着何可畏,同时喝断了几次恼羞成怒意欲动粗的侯大贵。究其本因,纵是侯大贵无理,但这一场下来,诸将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无不惊诧——何可畏是什么东西?手无缚鸡之力,刀都没拿过,靠着一张嘴皮子竟然都爬到侯大贵头上去了。再这样下去,赵营岂不是要翻天?
侯大贵是赵营中武将领袖,以他为标杆,以下各级军官无不惊疑交加,其中尤以出回营时的几十个老弟兄为甚。他们跟随赵当世最久,资历最老,也最受信任。赵营发展至今,里头只要稍稍有些能耐的都已是军官身份。可以说,赵营不单是赵当世的赵营,同时也是他们的赵营,一直占着统治地位他们自然满意,可一旦出现威胁,他们的抵触情绪也最大。
周文赫,金岭川七个铁杆老兄弟之一,即便与侯大贵交情泛泛,涉及到团体利益,他也不由自主地站到了侯大贵一方。他一番话,实质上代表了进川前入伙,如今在营中占主导地位的军将们的心声。
读书人有什么好的?
周文赫、侯大贵等,往上数三代,一概是地里刨食儿的主儿。不要说识字,书都没摸过,对读书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当官前崖岸自高,从不拿正眼瞧人;当官后则变本加厉,只会荼毒百姓,欺负他们这种“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