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苦斗中的施州兵见赵营兵马后退,有路可通,不暇多思,夺路便走。这时候,来源庞杂的坏处就体现出来了。各地土兵只顾自家逃命,全不管别家生死,困斗时尚能拧成一股绳,这下没了主心骨统筹,真正就像出了闸的洪水,恣肆而去。
下了山道,侯、白、吴三部分别将阵势展开,不时侧击施州兵,而不久前还在奋战的施州兵,这当口均是只想退却,竟是毫不还手了。
施州兵很快走了一半,侯大贵抓住机会,将其当中截断,白蛟龙、吴鸣凤分从左右两翼包抄上去。逃掉的且不管,留下的这两千左右施州兵,是无论如何也得吃掉的。
退路再断,施州兵只得再次抵抗。但此一时彼一时,此前山道促狭,交战面不宽,双方在山地又难以结阵相斗,所以武勇出众的施州兵占尽上风。而下地势稍缓,侯大贵等重新列阵,三面围击,兀自一片混乱、全无阵势的施州兵自不可能再讨到什么便宜,况且他们的长官,有好些早已逃之夭夭,余下的部众不知听谁的调派,混在阵内,胡乱奔突。
一声唢呐响,赵营兵士摩肩接踵,如道道铁墙,缓步向施州兵贴上去。施州兵单人本事再大,这时亦是黔驴技穷,只见白刃如霜、剑光错落,一个个没有行伍序列的施州兵纵然舍生忘死,咬牙抵御,却依如螳臂当车,微不足道。又过不久,徐珲从山后引众来援,四面急攻下,施州兵再无反复可能。
喧嚣声,渐渐止息。
因着赵当世的指令,侯大贵等不留俘虏,两千陷入重围施州兵被杀了个一干二净,无一活口,七药山东山脚下遗尸遍野,血合成溪。
侯大贵等得手后,来归赵当世,却惊见那偷袭的一众施南兵至今仍未死绝,还在负隅顽抗,但看仅剩的十几施南兵聚成一周,当中一个年轻将领如沐血浴,周身都是血渍,不住呼喊。
赵当世心下佩服,传令罢斗,王来兴部兵士层层叠叠将施南兵围困当中,等着赵当世近前问话。
赵当世被亲兵簇拥着,问道:“阁下何人,请见告姓名。”
那年轻将领显然十分疲累了,先以枪头点地,粗喘几口气,而后声音颤抖道:“贼寇,问,问你爷爷姓名,你,你还,还不配!”他说完,极力昂首挺胸,强撑几次,还是忍不住佝偻起来。
赵当世面色弘毅,无半分讥嘲之色,侯大贵等厮杀出身,即便对方是敌人,但对于这种硬汉,心下也不由钦佩。这时,一人走近赵当世边上,说道:“此人乃覃福之子,此次出兵七药山的各路统制,覃懋楶。”
“嗯?”赵当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为一军统制,怎么会沦落到亲率敢死之士陷阵的地步?
不等他问,覃懋楶却先叫起来:“覃进孝,你,你怎么……”那与赵当世说话之人他认得,不是忠路宣慰使覃进孝是谁?下一刻,他想通了自己失败的原因,一张污浊不堪的面庞扭成一团,不知是哭是笑。
覃懋楶引军忽至,着实打了赵当世个措手不及。
这支施州兵众不过二百,但端的是剽悍无比,侯大贵与白蛟龙带着前、左两司在数百步外,最近的右司、马军司吴鸣凤、杨成府部才刚刚反应过来,护卫本阵的后司就已被生生冲开个大缺口。
在两百人中,覃懋楶已经忘却了生死。左右亲随数次求他居于靠后位置,都被他一口回绝,手绰一杆柳叶枪,步战杀在前方。他这种身先士卒的作战方式,在军队中极为少见,因为一旦主将出了意外,己方的指挥系统立时便会紊乱,军队亦会崩溃。可他自知仅凭这两百人,长时间拖延赵营绝无可能,心存死志之下,想着与其躲在后面慢慢等死,还不如趁着锋芒尚在,拼死一搏。
他手下这两百施南兵,也是世世代代为施南覃氏效命的勇士。他们与一般招募而来的兵士不同,视覃懋楶为主人,卖起命来自是格外奋力。再亲眼目睹覃懋楶都冲在前面,大受激励,一个个都红了眼,怒咆着犹如嗜血的猛兽。
赵当世自谓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眼前这支施南兵的状态,还是让他骇然。只见这些施南兵大多只着轻甲,疯了也似挥舞着手中的兵刃。手臂受伤,换手继续斗;腿脚被斫,则抱着眼前最近的赵营兵士一起滚倒。或伸手去抠眼珠,或下嘴撕咬脖颈,已经难以用通常的搏斗形容。王来兴本压着前部兵士死死稳固阵线,但很快就支持不住,阵型自乱,与施南兵混战在了一起。
后司一乱,覃懋楶顿觉有了机会。两军交战,比较的就是组织程度与士气。组成程度来源于平日的训练与军官的弹压,对于步兵尤其重要,哪一方的阵势先散,另一方就有机会取胜。他冲击赵营后司,兵士疾跑间阵型自乱,本是处了下风,谁料现观局势,赵营的人也乱了。陷入个人武勇为上的混战,施南兵大占便宜,又士气高昂,已经完全压着一倍于己方的赵营中营后司打了。
周文赫等二十名夜不收死死护在左右,赵当世暂时无虞,他正全神贯注于覃懋楶,却听到那边传来拼杀声,登时一凛,暗叫不好。抬眼转视,只见大道上正源源不断冲下施州兵。
侯大贵与白蛟龙两部前面见赵当世本阵受袭,有些动摇,山上施州兵突然迅猛而下,势若山洪,冲在最前头的,俱为施州卫内有名壮勇之士,侯大贵与白蛟龙部甲械虽精,依然挡不住对方这正当头的全力一击,阵脚立时便乱。
两端皆受袭,当中只有吴鸣凤与杨成府两部安然。
杨成府心怯,慌乱之下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吴鸣凤较为沉稳,与他道:“你去支援本阵,我去山脚!”情急之下,吴鸣凤也慌张,但他好歹有些见识,短短一句话也是经过考虑的。他与杨成府两部距离赵当世远而近山脚,且山脚敌众而本阵敌寡,杨成府率二百马军快速支援本阵,自己则带着五百步卒就近支援山脚,如此安排,万无一失。
覃懋楶兜鍪已掉,须发皆张,他一直冲在前头,身上也挨了几次刀枪,但都赖甲厚,只有些轻微的皮肉伤,而不时射来狙击他的羽箭,更是遇甲即弹,半点伤不到他。战正酣,倏忽背后响起喊杀声,他一呆,瞬觉前方有物,下意识地低头,两支破甲箭前后交替,就顺着头皮掠过,顺带走了几缕头发。
杨成府部及时杀到。
他带着本部兵士,先静候在不远处林中观察着局势,眼见战事胶着,遂当机立断,下令杨招凤等出击。不过他这一击,却分两拨。第一波,大概十余人,乃是司中骑兵老手,之前多少有过斥候经验的老卒。这些人对于马匹的掌控相对来说较为精熟,故而杨招凤领着他们,率先出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施南兵阵后进行冲击。而第二波,则是随后跟着、剩余下马步战的马军。这些人虽因有骑乘经验而被招募进马军司,但训练日短,技巧尚未娴熟。更何况此时他们所乘之军马,大多低劣更没有全身具装披挂,装备好的也不过是装了面帘或是当胸,确切的说只能算作轻骑兵,无法用作重骑兵那样对敌人进行冲击。杨招凤那拨马上老手还好说,冲击一阵,尚能凭借马技,拨转马头,穿插出来,不至于陷入包围而动弹不得,这些新手就不好说了。要知道,这二百来匹军马可是赵营马军的全部家当,来之不易。杨成府清楚赵当世对马匹的重视与爱惜,所以在对自己的手下没有完全的信心之前,他万不敢拿这些马做赌注、投入战斗。
饶是如此,施南兵也支持不住了。杨招凤当等十余骑先到,借着马速,立时在施南兵背后撕开一个大口子,施南兵惊慌失措,四散开来,有胆大的见杨招凤等不过寥寥十几骑,又散而复聚,来围马军。杨招凤防的就是这一手,唿哨几声,十几马军就像被一条绳子牵着一般,从斜里钻了出去,跳出乱阵。杨招凤再发命令,马军队绕着阵线顺时针兜圈,不一会就从这端转到了另一端,在背后苦苦追赶的施南兵一场徒劳,气喘吁吁不说还吃了不少沙土。
杨招凤一股马军虽少,但如鬼魅般在施南兵背后、侧面来回穿梭,搞得所有施南兵心里惶惶,总觉得背后大有威胁。心有顾虑,作战也没有之前那般毫无顾忌了。王来兴带着亲卫在阵前压阵,明显感到压力一轻,咆哮道:“破敌就在此时,有种的都给老子上!”腰刀一挺,身畔几十个勇敢兵士翻身杀入施南兵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