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活水(三)

蚍蜉传 陈安野 4464 字 6个月前

涂原年逾耳顺,富有计略,然而在甘棠铺走之不及,为侯大贵所俘。他是梁山县的主心骨,杀了他势必激起梁山极大仇恨,不划算。似他这种硕德耆宿又不可能招降,所以还是看押着为上。赵当世怕他有闪失,死在军中,故而日供三餐,都是上好膳食给予,也不戴镣铐,还有专人服侍。好在他想得开,并不做什么过激之事,每日吃喝寝卧如常,加之身体健壮,无甚碍处,只是终日不发一语,却也在情理之中。

赵当世归营后,便开始着手安排转移,上下忙碌起来,开始聚集粮秣、兵甲、器械等等装车,自正月初九,各地人马开始陆续撤入达州。

这期间,赵当世心念覃施路,百忙里抽出空隙前往中营后司探望。才到后司驻地,最先迎出来的不是把总王来兴,而是马张氏。

说起来也有大半月没见她了,赵当世走到近前问候:“多日不见,夫人可还安好?”

“承赵爷挂念,奴家身子无碍,只是,只是染了病……”她今日穿了件素色罗裙,外包一件紧身小袄,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寒风轻飚中,她双颊微微泛红,虽未施胭脂,却比胭脂更令人心怡。

赵当世听她话里矛盾,问道:“染病?”

“嗯。”马张氏轻应一声,似有些羞涩,小脸蛋儿不自觉往袄领缩了缩,“是心病。”

赵当世愣了愣神:“什么心病?”

马张氏忽地满脸飞红,似嗔非嗔瞧了赵当世一眼,娇怯怯嘟囔道:“赵爷明明知道,还故意问奴家,好瞧奴家笑话。”

赵当世苦笑道:“我实不知情,若夫人之病因我而起,能做什么我必不推辞。”

“你必不推辞?”马张氏一抬眼,清澈的眸子里灵光闪动。

“请夫人先说。”

“唉,赵爷怎么仍是这般称我……”马张氏先是幽怨地喃喃,而后大着胆,走上前,轻轻靠在了赵当世胸前。

“夫人这是……”赵当世吃却一惊,当先转看周围,见不少兵士都放下手中活计,朝这里看来,“这里人多,夫人此举未免,未免有些不妥。”

他本想说“有些轻薄”,但终是说不出口,手上一使劲,将马张氏推离两步。

马张氏不防他如此动作,又气又恼,几滴晶莹的泪珠霎时间就滚落出来,她一面啜泣,一面道:“你手也摸了,抱也抱了,到头来却要将我一把踢开。我舍了姓马的,不顾艰难跟你到这里,图个什么?你当真对我一点情义也没有吗?”

赵当世生平最见不得女人哭,马张氏一哭,他心立时就软了,靠过去柔声道:“别哭了,是我不对,请夫人见谅。”

马张氏泣道:“姓马的至今杳无音讯,自是抛弃了我。我早便不是什么夫人了,只怕他早就拟好了休书,只要我一出现就将道儿划清,他这人,他这人,我最是了解……”说到后来,几乎泣不成声。

覃奇勋有三子一女,长子覃进孝,次子早夭,幺子尚幼,现下与赵当世围坐篝火边的就是他唯一的女儿,覃施路。

覃施路,名源施南忠路,比大哥小了十多岁,今年不过十六。但她自小读书,又兼修武艺,所以瞧上去,比同龄女孩多了几分睿智稳健。只是在比她年长,且深谙世事的赵当世面前,才彻彻底底成了个只懂耍横玩赖的小女孩。

赵当世长相俊朗,身材高大,又因戎马多年,眉宇中更是透着一股子的果决坚毅。外形不赖,加之语言诙谐,不一小会儿,覃施路对他就已亲近多了。问出了名字,覃施路顾忌少了许多,赵当世又问了她诸如为何女扮男装、尾随众骑等等后,她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

原来她生性外向,其母却掌管严厉,少许她外出走动,时间一长,忍受不住,就偷偷溜出去。头前几次都很顺利,岂料一朝露馅,被逮个正着,其母大怒,关了她近一个月禁闭。数日前,她才被放出,偶然间听得父亲与兄长谈话,里头似对一个人物颇为看重。在她十余年的印象中,父兄称雄一方,极少赞誉他人,话里头这姓赵的便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再加之闷了一个月百无聊赖,心痒难耐下,她故技重施,趁人不注意,尾随父兄而出。

本以为他们只在忠路一带活动,孰料一路追随,直跟到忠州地面。途中她数次萌生退意,但都被天性打败。到了聚云寺,行踪却给大哥覃进孝发现。覃进孝怜惜她,瞒着父亲放她入寺。她才得以目睹赵当世真容。

但凡妙龄少女,多少会对英雄人物心驰神往。覃施路长于将门,对军旅兵戈耳濡目染,此念更盛。先见赵当世英武不凡,已有三分合意,后见他只身入寺、智斗巨汉、对父兄进退有礼,更添喜欢。

及双方告辞,她兴之所至,便撇下父兄,独追赵当世。虽想见,却害羞;虽害羞,却不想离去。就这般纠结着追了一阵,眼见离忠州愈来愈远,本想到了蟠龙溪就回,岂料周文赫猝起发难,只得夺路狂逃。接下来的事,便不必说了。

当然,对于自己的小心思,她还是竭力隐藏,赵当世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只微笑着听她讲完。说到最后,她抽冷子道:“原以为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不料反是个蛮不讲理的恶霸!”

赵当世苦笑不得:“我给你吃肉,怎生又成了恶霸?”

覃施路撕了一块野雉肉细细嚼着,道:“你就是。只不过念在你还有心将肉给我,我还是原谅你啦。”

她轻嗔薄怒间,双颊泛起潮红,双唇更是艳如樱桃,赵当世胸口一热,暗忖:“有此佳人相伴,这一夜耽误也是值得!”如此想着,笑着说道:“那可谢谢你。但是,你瞒着母亲出来这两天,她想必已经发现了。你怎么办?”

提到“母亲”,覃施路忽地担忧起来,肉也不吃了,秀眉深蹙道:“我出来第二日怕是已经露馅。多一日,少一日结果都一般。”转念一想,脸色立缓,“倒不如在外多玩几日,也不枉此行。”

赵当世续道:“你一个小女孩子,孤零零在外边,不怕被坏人欺负?”

覃施路嘴角一扬:“这倒不用你担心。我一个人跑出来十几次,也有几次碰上坏人。可都给我三拳两脚打跑了。在这一带,只有爹爹和大哥能胜我。”

白日里蟠龙溪畔,周文赫等五人皆为赵营中精锐,细心设伏,打个出其不意,却还是给她逃了去。这份武艺和机灵,也只有身为忠路覃氏嫡女的覃施路才能拥有。赵当世合计,若论单打独斗,自己未必能轻易将这个看似纤弱的少女制服。

正自想间,忽闻覃施路幽幽道:“没想到这次竟然栽在你的手里,你还真是,还真是……”接下来“还真是”什么,她却迟疑不说,而是怔怔盯着火焰出神。

“我有个好玩的去处。你想不想去?”赵当世突然道。

“哪里?”覃施路闻言抬头,直盯着赵当世,眼波流转。两人对目,赵当世竟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丑恶。

对于赵当世来说,现在放在首要的永远是赵营的利益,而不是他一个人的形象或是儿女情长。与覃奇勋聊得投机是一码事,保证赵营不会被欺诈是另一码事。言清行浊的人他不是没有见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能把覃奇勋的爱女抓在手里,势必能取得双方间的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