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对于西南地区的土司不太了解,唯一打过交道的便是当初罗尚文手下的那拨土兵。其众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吴鸣凤早年去过施州卫,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稍有了解。赵当世听他说了,暗思:“莫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被土著捉了?”夜不收其余十九人带回的情报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赵营暂时未动,继续屯驻在达州等地。
小除夕前一日,那人却回了,赵当世单独见他,询问晚归之故。据那人供称,在施州卫查探数日,临走前一日于道旁茶棚歇脚,却不谨慎,为人所捉。说到这里,伏地磕头请罪,咚咚作响。赵当世宽宥了他。这二十夜不收虽为军中精锐,但说到底此前从未做过这类勾当,有些闪失也再所难免。反而,这人的实话实说值得肯定,毕竟,作为特勤人员,忠诚是放在首要地位的。
那人继续道:“小人后来才知,那茶棚是忠路覃氏的暗桩子,专负责打探搜罗消息。而抓了小人的,正是覃奇勋的长子现任宣慰使覃进孝。”
“覃进孝?”赵当世在脑中检索了会儿,没关于他的印象,“覃奇勋”这名字倒略有所闻。
“你既被捉,怎么又回得来?”
那人听他问到这里,忽然又下拜,赵当世正纳闷,却听到:“亏得都指挥洪福齐天、声震川东,才能让小人捡回一条性命!”
“哦?此话怎讲?”
“那覃奇勋猜得小人来历,晓得俺赵营厉害、都指挥英明神武,就亲手将绳索给解了,还借了匹马给小人,让小人回来见都指挥。”
“嗯,如此说来,他必有话让你传给我。”
“都指挥神机妙算。那覃奇勋让小人带‘过赶年完四日,忠南聚云寺一叙’这十三字给你。”那人一路回来,生怕忘了,反复念叨之下,滚瓜烂熟,就连字数也点计出来。
“过赶年完四日,忠南聚云寺一叙……”赵当世喃喃自语一遍。
那人其他物什都被覃氏收缴了,没更多情报可提供,赵当世将他打发下去,独自一人于房中思索话中意思。
又自言自语几遍,后一句还好理解,前一句仍是拗口。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就让人把吴鸣凤叫来。
吴鸣凤不愧有着“导游天赋”,一听就明白了。他解释道:“施州卫地方土人习俗与我汉家不同,除夕早一日过,是为‘过赶年’。聚云寺属下也去过,在忠州卫南方,香火不绝,里头一个吹万广真禅师是得道高僧,远近各州县信奉者很多,不乏官宦。瞧他意思,是邀请都指挥在正月初三在聚云寺相见。”说完,嘿嘿笑着补一句,“他却体贴,还怕耽误了都指挥过除夕元旦。”
二人又谈论一会儿,赵当世陷入了沉思。吴鸣凤见他不说话,自知没自己什么事了,躬身告退,随即侯大贵与徐珲两个一齐被找来。
侯、徐自升任了千总,连日来是一刻也没得空,忙得焦头烂额,突然被召还以为赵当世要检验军务,路上过来还草草打了腹稿,一见面却是瞠目结舌,将什么军务都抛到了一边——听赵当世所言,他竟是要单刀赴会!
“请都指挥三思。覃氏虽顺我汉家已久,但终究难改蛮獠习性,凡事不可以常理度之。若信其而去,必为所害。”侯大贵说间,感到两鬓都几乎渗出汗来。他跟着赵当世也有好些时日,虽知这都指挥素有胆略,但也想不到胆大如斯。当下赵营良好的发展势头来之不易,绝不可因为赵当世出岔子而前功尽弃。
“我军与覃氏向无交集,彼忽然来邀,没有道理。且其身为明军,更是与我赵营势不两立,布下此会,绝不怀好意。”徐珲亦持否定态度,难得他与侯大贵还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他俩的意见,赵当世一向看重,屋内一时间安静得针落可闻。良久,他缓缓道:“二位是否清楚忠路覃氏与石砫马氏的关系?”
“嗯?”侯大贵与徐珲相视一眼,满脸疑惑,他们不是川中人,纵然知晓些覃氏与马氏的事迹,但没有深入的了解,“不知。”
赵当世道:“方才我与吴鸣凤聊了一番,据他所说,忠路覃氏与石砫马氏素有仇雠。”
“这又如何?”侯大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好的在谈覃氏,怎么莫名其妙又牵扯上了马氏?
徐珲锁眉低头,忽地想到什么,抬头道:“莫不是……”
他的话头被赵当世接去:“忠路虽小,佛学盛行。覃奇勋治下佛寺不少,他为何偏要邀我去聚云寺一叙,你俩不觉得有什么深意吗?”
聚云寺在忠州卫南部,距离忠路宣慰司也有百余里路。就算里面有个大禅师,于两方会面也无甚紧要。覃奇勋这么安排,实在蹊跷。
不过侯大贵也是个聪明人,稍一点拨,联系石砫马氏,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聚云寺地临石砫,若覃奇勋带大队人马入境,不说忠州谭氏,石砫马氏定会被惊动,一个不慎就可能造成刀兵之灾,石砫兵强,天下皆知,覃奇勋无论如何也不会托大到主动招惹他们。”
赵当世点头道:“正是。吴鸣凤早年在重庆府轮过班,熟悉当地形势,不会胡诌。就说石砫前任宣抚使马千乘,他任上就不止一次进犯过忠路,此等事距今不远,找几个土著一问便知。”顿了顿,续道,“依此看来,覃奇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恐会因身处险境而拒绝赴约,他便也将自己置于相同境地,以此平等两边,打消我的顾虑。我若不去,反显懦弱无胆。”
“照这般看来,这姓覃的还有些诚意?”侯大贵撇撇嘴,“老话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赵营兵士虽强,也未打到他忠路,他既然没什么坏水却屁颠屁颠来‘叙事’,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提前示弱好让咱们经过时手下留情罢了!”说完,轻蔑地嘲笑了几声。
“我看不然。”徐珲一脸正经,望着赵当世,“施州卫中,忠路覃氏为土司翘楚。其家族能坐大,定不可能是软弱之辈。更闻那覃奇勋与他老爹覃寅化曾在奢安之乱中立有战功,拼杀出身的,自也有一副硬骨头。他在我营未至时提前来邀,正体现了覃氏对我营的重视。”
侯大贵“哼哼”两声,似对徐珲的论断十分不屑:“我赵营名震川省,小到一村,大到一州,哪个听了不颤上三颤?这覃氏能提前来结好,正说明他们有眼光,这也是其家能苟活至今的原因吧。”
谈话到这里,很明显,侯、徐两人已从一开始的不支持赴约转而倾向于去赴约。但目前还有个症结:覃氏到底想干什么?
排除了鸿门宴的可能,赵当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点——覃氏想要合作。
这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实则并非不可能。不错,赵营是流寇而覃氏为官军,这天然的沟壑隔阂本来难以逾越,然而,眼下的情况却有些微妙。覃氏虽名为官军,但其自治权极大,朝廷对他们仅仅只能羁縻而已。再者,川东各土司,除却一两个如石砫马氏这种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外,大部分名为官军,实为官贼。他们看中的只是本族的发展与利益,外出剽掠邻近各州县,劫财掠人寻常事耳。被害州县忌其等顶着个“官军”头衔,又凶悍异常,隐忍不言之下对他们的看法实与流寇无异。朝廷又乐得看他们互相攻讦战乱,自也不多管,一来二去,造成了今日土司跋扈的局面。忠路覃氏,又是这些土司中的佼佼者。
一来忠路为土司中的强者,二来覃氏祖孙三代皆非庸碌暗弱之材,三来其众吞并侵略周围已有前鉴,综合判断,覃奇勋此邀,合作当是主题。知道了来者之意,就能早做准备,对症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