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覃氏(一)

蚍蜉传 陈安野 4094 字 6个月前

两人又闲扯一会,那汉子觉得茶棚主人已经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信息了,付了茶钱,拿起刀,戴上斗笠,便要离开。

“客官且慢!”一步还没迈出去,那茶棚主人便出声制止。

那汉子眉头一皱:“怎么,可是少了你钱?”

茶棚主人摇头道:“客官是外地人,不晓得我这里风俗。你在此间尚好,若到了忠路土著地面,无人引带,一旦被发现,少说也要挨一顿打,重了还可能被捉去为奴。”

那汉子脚步不由一滞,转而逼视茶棚主人:“我并未说要去土著地面,你从一开始就屡屡试探,到底是何居心?”说着,拇指一挺,将刀顶出一截。

“客官,客官可别胡来,小人无心之言……”茶棚主人满脸谄笑,边退边道。那汉子见他眼神飘忽,忽觉不妙。

下一刻,那茶棚主人猛然一跳,跃至棚边,唿哨一声,那汉子抬手望去,惊见数骑从林中冲出,当前那人,可不就是茶棚主人口中的“覃进孝”。

“他怎么还没走!”那汉子惊疑未定,下意识地要将刀拔出,那骑士飞下马来,提腿一脚,正中他手腕。

手腕剧痛之下反射性地放松,那骑士乘势抄起下落的刀,抵在那汉子胸前,冷冷道:“别动。”

形势陡变,那汉子着实始料未及,将双手举起,盯着那骑士道:“在下只不过是一路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少君。”

那骑士歪嘴哂笑:“事到如今,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实话告诉你,三天前我便留意到你。一个外地人,既无辎货也无伴侣,每日只是四处闲逛,自是非奸即盗。”

“只凭猜测便要拿在下,好没道理。”

那骑士不接话,向后招招手,两个随从下马,就开始搜那汉子全身。不一会儿,就从袖里抽出一块丝绢,摊开一看,却描绘着本地山川地貌,只是尚未完工。

“你还有何言?”那骑士拿起丝绢在那汉子面前晃了晃,“私绘舆图,打探消息。还说你不是奸细?”

“在下生平最喜云游览胜,同时记录名川大河,又有何错?”其时徐弘祖名尚未显,但类似他这样不事产业,只喜周游的旅人不是没有。忠路也是常有外地游人来访。但显然那骑士不信他的辩词。

“还要狡辩,带回去细细拷问。”那骑士一声令下,随从们立刻一拥而上,将那汉子五花大绑。

待那汉子被带走后,那骑士又坐在棚中喝了口茶。茶棚主人躬身过来道:“少君,你看这厮是什么来历。”

那骑士以指轻敲桌面:“此人口音既非夔州亦非重庆,更非本卫。来此探查消息,你说是什么来头?”

那茶棚主人了然,但似有担心:“若真是那边来的,咱们可不就引火上身了?”

那骑士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笑了笑。

雨水和着融雪从茅草棚上不断滴落。这家茶棚的主人百无聊赖,叼着根竹签,坐在桌边,望着连珠般从棚顶边沿不断坠落的水滴出神。

“主人家,来碗茶。”一个低沉的声音将茶棚主人拽回现实。他先是一呆,而后抖擞精神,换上笑容,朝说话那人看去。

只见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边掸着流入里衣的雨水,边走入茶棚。这汉子中等身材,斜站着,看不清脸面,但蓑衣下明显带着刀,一看便是江湖中人。这类人茶棚主人见得多,毫不怠慢,连声请那汉坐下。

“不知客官喜好哪口?俺这里既有省内的薄片、真香、蒙顶石花,也有外省的龙井、虎丘……”

“嗯,胡乱上些便可。”也不知那汉子不懂茶中门道还是压根不信这一小小茶棚能有这许多茶类。

说话时,茶棚主人偷眼瞄了那汉子两眼,只觉面黑深沉,不似好言之人,便也不敢多问。随意上了碗劣茶,两碟小食,观那汉子反应。

那汉子似乎意不在茶,只将一双眼紧紧盯着棚外雨幕。

棚内无他人,那茶棚主人又是个不耐寂寞的,觉着气氛凝固,不太舒服,就笑着试探问道:“听客官口音,不似本地人,是否来此访友?小人别的不熟,这道路市集却是熟门熟路。”

那汉子沉默一会儿,乃道:“我一路行来,皆萧条凋敝。早闻忠路富庶,却有些名不副实。”

这一句说到茶棚主人痛点上,他长叹一声,面有无奈之色,就在那汉子对面桌边坐下道:“客官来的路上,可曾听说‘赵营’?”

那汉子喝了口茶,道:“有所耳闻。”

“客官有所不知。这伙名叫‘赵营’的流寇也不知哪里来的,端的是穷凶极恶。听说从省北一直打到夔西,官军无有能当者。早前善战如梁山涂公、达州张大人都陷在他手,大竹、新宁、达州三地先后沦丧,不可一世的云阳前锋营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死守不出。更闻其不日将打到夔东,忠路少不得也会被波及。这不,本地做生意的外乡人大多逃散他处,本地人无论日夜均闭户不出,是以显得凋零。”

那汉子听了,半晌没做声,见对方有些尴尬,才道:“如此看来,主人家倒是个胆儿肥的。”

“却又如何?”茶棚主人愁容满面,“小人这小小茶棚开了有好些年,就是去岁献贼等入寇,也没见左近这般恐慌,每日来此吃茶歇脚的乡民、旅客保底也有十几人,客官你却是这一连七八日来头一个客人。再这般下去,至多不过五日,小人也得卷铺盖回家去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交谈着,棚外忽地马蹄声隆隆。他俩不约而同向外看去,见七八骑冒雨驰来。那数骑十分跋扈,一直驾马几乎要撞入棚中,俟极近位置才勒紧辔头,减缓马速,也因如此,凌乱的马蹄激起外头的好些泥雪污水,都泼溅到了那汉子和茶棚主人的身上。

那汉子顿有不忿,茶棚主人见过世面,晓得此中厉害,不等他发怒,点头哈腰走上去迎道:“官家今日怎么得空来小人棚中。”明面上招呼来人,暗地里提醒那汉子对方身份尊贵,不可乱来。

果然,那汉子一经提醒,勉强按下了怒意,装作喝茶。

众骑分开,当中一骑士下马进棚,大喇喇就在那汉子旁桌坐下。他本绑着头巾,现在解开,披头散发,将湿透的头发甩了一甩,那水渍又飞到了那汉子桌上。

那汉子忍气吞声,将头别过去。那骑士看了他一眼,转对茶棚主人道:“你这厮,十几日前就说歇业回家,怎么还在?就如个狗皮膏药,死死贴在我这儿不放。”

茶棚主人听出他在说笑,也赔笑道:“官家言重了,小人这不就是为了让官家有个歇脚的地方吗?再说了,这邻近州县,哪还有比忠路还安全的?小人在这里,自是高枕无忧。”

那骑士又甩了甩头发,傲然道:“你这老狗,尽会扯白。罢了,沏茶来与我喝。”说着,又看看一直闷声不响地那汉子,补充一句,“这时节,倒还有些哈脓包来你这里打尖。”

他见那汉子带刀,便想搞点事情,不过对方任凭他如何挑衅,只作不闻,一来二去自感到无趣,就不再理会,接了茶,一饮而尽,旋即皱眉:“什么味儿,老狗怕我吃么荷儿,故不将好货招待出来?”所谓“吃么荷儿”是当地土话,意为“吃白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