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边已经数次派人去凤亭一带查探消息,但有好几人都被截杀,侥幸逃回的几拨塘兵都禀报尚未见袁韬主力踪影。可以大致判断出,精锐不及己军的袁韬与景可勤现在想必也是在数里狭道内焦头烂额。
敌军来势汹汹,常国安心中没底,但他也无路可退,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坚守阵线,等候袁、景二人赶到。计划思定,便无迟疑,当即连下命令,以营中编制,临时在北面组织起了六道防线。这六道防线每道都有一两个以队为单位的方阵,总计约有千余人。北来敌军不过三百人,怎么说也能抗一阵子。在南面,同样布下了两道防线,他本人居村中把控。
徐珲自率百人坐镇平寨南,自北边涧槽沟来的三百赵营兵士全都隶属他的左司,分以三个百总带兵,其中又以百总郭虎头为主。
郭虎头今年廿四年纪,生的五大三粗,沧桑老成,浑如四十来岁的模样。他爹是个私塾先生,原给他起个文绉绉的名字叫“郭如克”,望其能从儒入仕。但他从不爱读书,自小顽劣异常,十三四岁就因与同村人争执险些将人打死,往后考妣皆亡,流寇蜂起,他无所依靠便就与几个伴当一并落了草。从贼后,嫌弃原名太软,又旁人因他头大,唤为“虎头”,便从此以“郭虎头”自称。几年征战下来,原先的伙伴七七八八死了个干净,只剩他一个继续在赵营里卖命。说起来,当初在金岭川便追随赵当世的少数几人中就有他,凭着老资格与勇猛敢斗,如今也混到了个百总的地位。
他打仗向来以不要命著称,然而越不怕死越不会死,不要说什么致命伤,细算下来,历经大小百余战,他身上稍微严重些的箭疮刀疤也没得半个。徐珲喜其骁勇,更喜他是员福将,故以之总统左司下三哨人马,来取常国安。
赵营在前番多次战斗中火炮弹药消耗比较大,在没能进行一次大的补充前,炮铳还是得省着用。是以郭虎头手下这三百人中多以刀枪箭矢等冷兵为主,铳手数十人,抬枪七八杆,佛郎机等重火器基本没有,只配给了两门虎蹲炮。
火器不多,并不影响三百人的战斗力。就拿郭虎头来说,虽在徐珲手下学习了一段时间,他对于火器队的运用还不是很熟练,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真刀真039枪肉搏。赵当世为了保证作为主力的徐珲左司的战力,特意搜罗了全营甲胄,不论厚薄简陋好歹是做到了人手一甲,就这一点,就比着甲率不足四成的“棒贼精锐”常国安部要强上不少。
战场上,有甲没甲,战斗力相去甚远。且不论防护能力提升了多少,单看见那一排排黑压压的各式甲胄,便能令大多仅能单衣蔽体的棒贼心骇。
两门虎蹲炮震天作响,大地似乎都为之微颤。炮弹落在棒贼前方,扬起阵阵尘土,随风弥散开来。位于第一道防线的棒贼心惊胆寒,阵线很快开始凌乱。之后七八杆抬枪轰然,硝烟四溢,赵营兵士透过烟雾挺进,高声呼喝着撞入棒贼中,立刻撕开一个大口子。
第一道防线的棒贼很快败退,郭虎头谨遵徐珲嘱咐,收拢胜兵,不去浪追。他这三百人便如同利锥,才过晌午,就沸汤沃雪也似连破常国安的三道防线。在常国安接到最近一次军报时,第四道防线也已经开始不支。
常国安手下总共只有两千人,其中千余人布防北面,四百人布防南面,留守村中的还有五六百人。他一边咒骂着,一边召集余兵,增援北面。前四道防线还好说,这最后两道可是自己精心挑选的防守地段,若再有失,本部将无险可守。
当增援的二百人赶到时,郭虎头已然突破了第四道防线。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缓坡,缓坡上有着十余亩冬水田,不过此时因为四百常国安部下老卒的驻守已是狼藉一片。
接连攻破四道敌军,郭虎头与兵士们非但不觉劳累,反而越加兴奋。眼望着坡上严阵以待的棒贼们,他再一次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翌日,朝食方罢,赵当世正蹲在山涧边漱口,塘马急报,敌人来袭。
他抖擞精神,立身细问,得知袁韬的前部已达东端奉国寺,白坡子、彭家崖两处的白蛟龙部兵士已经开始与之零星交战。
战事已启,赵当世回到洪山庙,着令改旗。须臾之间,一面皂色大旗取代之前的素旗,横挂着徐徐升到杆柱顶端。晨风猎猎,那旗帜迎风招展,在蓝天碧林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清晰。
很快,远处可见的几处山峦上,同样换上了皂旗。十余面战旗飘扬呼应,预示着一场惨烈的战争即将来临。
袁韬部打头阵的是“托天王”常国安。此人崇祯元年与混十万马进忠、扫地王张一川、小秦王王光恩等反于陕西,后为紫金梁王自用的部曲。王自用死,乃附张献忠,但一直因非嫡系而不得志,遂留川中。他起事多年,流窜四方,手下百战老卒也有数百,其战斗力绝非王友进、王高等辈可比,故被指为先锋。
其时棒贼主力尚在奉国寺附近,他首先进军到白坡子一带,很快遭到了白蛟龙部兵士的攻击。
白营兵士虽多达三千,但战斗力偏弱,无法正面阻击常国安,赵当世扬长避短,给白蛟龙的任务便主要是骚扰游击。其营三千人化整为零,组成一个个百人规模的队伍,自白坡子、彭家崖至凤亭、癞子河一线数里长的山路两侧设立数十个哨点,随时对道径上经过的棒贼进袭。
一开始,常国安对此并不在意,这些杂兵躲藏在山林沟涧之间,打了就跑,并不敢与己硬抗,推进一里,自己手下不过损失数人而已。但渐渐,他发现有些不对劲。随着逐渐深入,部队遭到攻击的密度爆炸性地上升,从一开始的零零散散,到如今几乎每走两步就有暗箭飞镖从林木中飞出。这种骚扰打击连绵不绝,看似弱小,但时间一长,影响显著。
且不说伤亡增加许多,兵士们的心态也开始急躁,时时疑神疑鬼,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常国安不笨,他很快想明白了个中原委:那些被驱逐逃散的敌人并没有就此一走了之,而是在不受注意之时再度偷袭而来,而己军越往前,则遭到的敌人数目因为早前的放任就越多。
话虽如此,他却犯了难。这些散兵游勇败之容易,歼灭实难。他们通过密林岩石掩护,沿着山间小径行走,神出鬼没。若分兵去追剿,那么可以肯定,不出一小会儿,自己的身边就将无兵可用。换句话说,如今自己就像行走在布满细针的砧板上,每走一步就得被扎得生疼,但若说弯下腰去,想一根根将这些多如牛毛的尖针尽数拔去,也忒不现实。
头疼之下,常国安大声骂起了娘。想起袁韬交给自己快速进兵的命令,他总不可能临时撤兵,现在已成骑虎之势,是进也难,退也不行。无奈之下,他一面派人报之袁韬此间情况,一面硬着头皮催逼兵士继续前行。
但白营的游击使常国安如陷深沼,半个时辰过去,行路不足二里,且伤亡激增,手下兵士哀声四起。
之前派往袁韬那边报信的塘兵归来,传达争天王口谕,却是要求常国安不顾旁袭,尽快通过数里狭路,前往土垭坝子整队布阵。
话说的轻描淡写,常国安心里是既惊且怒,道理很简单,若依照袁韬所要求的方式赶路,那便是彻底解除队列行伍,令兵士自行。这要放在平日里尚可,顶多走丢个百十人,但眼下周遭敌军伺伏,在结阵缓行的状态下,慢是慢点,却能有效抑制伤亡,一旦放开编制,任凭兵士四散冲突,伤亡必定剧增。且不说能否顺利抵达位于土垭南部的那片坝子,就是到了,若不能及时约束收拢散兵,敌人趁机袭来,自己只有大败亏输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