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亲自坐镇指挥,将指挥所设在二、三两部之间的洪山庙,统筹全局。杨成府负责守卫指挥所,并手下马军远近广布,打探军情、传递消息。
军议已定,全军上下立刻动员,按部就班,不到一日,就已陆续到位,布阵完毕。
指挥所处在的洪山庙位于山巅,从这里环顾四周,视野极好,远近大大小小各处山头、路径、村舍、树林一览无余。庙旁立了一大圆木杆,碗口般粗,高约二丈。时下微风习习,一面素色大旗横挂,随风略动,这里的旗语便是“敌军未到,各部休整警戒”。
向外远眺,目光所及,可见数里外多个山顶也立有旗帜,均挂素旗。这些是最里圈的令旗,只负责观测洪山庙主旗帜的旗语并作相应变化,在它们之外,一环环扩展出去,还有无数令旗层层相扣。
旗语是最粗枝大叶的军令,要是有更为复杂的安排调动,塘马不可或缺。杨成府手下有一百骑,又从白蛟龙、刘维明两部中择选了近百善骑之徒,组成两百余人的规模。这两百人每人二到三马,既负责哨探、侦测,也要随时待命,前往各处传达本阵的军令,比起各地的野战部队,任务同样十分艰巨。杨成府自接到了这个指派,两天都没睡好觉,对待下属的脾气也明显比往日严苛多了。
赵当世凭高拄刀,遥望如黛远山,表面风轻云淡,内心波澜万丈。不经意间瞅见山下一条如蚯蚓般的小径上,有五六个村民正推着羊角车匆匆赶路,刹那间有些惆怅。战事将至,他已着人在附近诸村庄散布消息,这些村民为避兵灾,只能携家带口,尽快逃亡到别处。再凝目细看,只见那小小的羊角车面上,堆放了好些麻袋木箱,更有一垂垂老者,须发皆白,瘦弱干瘪,依偎蜷缩于车上的箱袋缝隙中,任凭路面颠簸,一双枯枝也似的手死死攥住两边木栏,不敢放松。他身子朝后,面对着逐渐远离的故土。想象之中,一双古朴浑浊的双眼里,此时定然噙满了泪水吧。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只有来到了这个乱世,亲身体会到这一幕幕背井离乡甚至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才能对这看似简单的八个字的真谛有最直观的体会。
赵当死见惯了悲欢离合的场面,自诩已经是个处变不惊、麻木不仁的军人,但不知为何,有时候,只是看上去的一件小事便能让他多愁善感起来。每每至此,他只能不断提醒自己当下的处境,告诫自己“慈不掌兵”、不可有“妇人之仁”云云。
“唉。”那几个村民的身影消失在一个转角处,赵当世实在忍不出,长叹出来。
密林叠嶂,山风微来,天边霞光满天,晚霞行千里,明日,当是一个大晴天。
也就是明日,袁韬将来,而这片现在尚是一派安静祥和的地面,可想而知将成为遗尸遍野、血流成渠的修罗场。如洗的长空届时也将硝烟弥漫,充斥无数的嘶吼与哀嚎。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啼。
赵当世摇摇头,转过身来,很快,就有塘兵跑来汇报各处驻军的进展与情况。
杨成府也走了过来,他正安排完设立于洪山庙周围的防御工事,浑身大汗,见赵当世神色有些沮丧,便问:“千总,可有不适?”
赵当世抬头看去,便见他一脸汗渍的殷切模样,心中忽想:“我时常自责害了百姓,却总忘了这些军将同样也是人,不是只会杀戮劫掠的野兽。与其虚情假意地伤怀百姓,倒不如先将这些身边的人守护好。”如此一思,却哑然失笑,精神复振,不管对方眼神里有多疑惑,摇手走开。
金城山一战,赵营大获全胜,斩杀两家掌盘子,自身却只损失五十来人。这其中,有将近一半还非战死,乃是在急行军途中掉队迷路的。这个比例对于近一千五百人的规模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能做到这一点,与赵营平日里严苛的训练有着很大的关系。行伍纪律是治军之本,武器装备可以次一些,但操练在赵当世的章程中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在他的影响下,侯大贵、杨成府等原本疏于练兵之人,也开始重视起来。而徐珲,则是他们之中的表率。
以马张氏为要挟,在出击仪陇的两日中,官军果然风平浪静。依照赵当世与诸将早前的判定,二罗很可能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给广安知县马乾报信了。时下虽世道不宁、武功横行,但武贱文贵的风气仍十分浓厚。罗尚文与罗文垣一个参将、一个游击,依然不敢开罪一县之长。
人马顺利返回大获山,沿途,不断有哨骑塘马从各处来报,综合起来可知,正如预料,袁韬、景可勤、常国安部还不过行到了清水江一带。而呼九思、梁时政、杨三等部则在百丈关附近徘徊,想来必是白蛟龙与刘维明的书信起了作用。
两日二百余里来回急行,饶是赵当世这般咬铜嚼铁的硬汉,也感到有些疲惫。他开完军议将诸将遣散后,手箍着兜鍪,向城中自己的居所走去。沿路兵士见了,都满脸堆笑着朝他打招呼。
他一个个应着,劳累竟也随之渐渐消逝。想数月前,自己仅还是个仰人鼻息的无名小卒,被张雄飞鞭挞的场景犹在眼前、贺锦,李自成等的音容笑貌也时常浮现脑海,如今,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子竟也拥有了数千人马,能够独当一面了。望着眼前这一张张各异的脸庞,赵当世只觉一股暖流在胸前涌动。
走到门外,忽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在那里。那人本含胸垂首,听到脚步声逼近,才怯怯地抬头,赵当世认得,却是马张氏身旁的一个婢女。
那婢女满脸通红,估计是只身一人呆在这遍地兵汉的地方好生惶恐,一见赵当世,立马迎上来,先福了一福,而后道:“大人稍等。”
赵当世呆了一呆,指了指自己:“你找我?”
那婢女羞涩地点了点头,压根不敢看他,只瞧着裙边泥地,细声细气道:“是奴家夫人有事。”边说,边紧张地拨弄自己的裙褶。
“有什么事就说吧。”赵当世无可奈何。那马张氏素来挑三拣四,她有事,必是又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
“奴家夫人说,说大人在外征战杀敌,马不停蹄、身不离鞍,万分辛苦。城中多阴暗潮湿之地,怕大人休息不好,误了正事,故主动让出玄妙观,以供大人休养。”
“什么?”赵当世乍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马张氏仗着自家夫君地位,一向蛮横,不耍出些幺蛾子已是万幸,今番却是撞见了哪路神仙,善心大开,甘心将那霸占去了玄妙观又让了出来?
那婢女看对方明显不信,急道:“大人,奴家夫人已经住到了城北的房屋中,若不信,自可去瞧瞧。一片真心,绝无虚伪做作。”
她态度恳切,当无诳语,赵当世应了一声,打发她走,自怀着疑虑开始在屋外踱步。
想了一会儿,叫过一名兵士,问他:“那马夫人是什么时候搬离玄妙观的?”
那兵士挠挠头,思索片刻应道:“该是三日前吧。听那边的弟兄们谈起说她一早就在私下询问是否另有居处,待千总你率兵离城,她们就立即搬出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