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获山的山火在次日逐渐减小,到了晚间,又下起了小雨,明跃的火焰已经看不到,只在暗处角落尚有点点余烬。这一烧,使大获山西南面突兀的多出一块焦黑地段。
罗尚文元气大损,但抚台那边的压力让他不敢提出撤兵,又接到消息说七盘游击罗文垣不久将来支援,便在两天后再度包围了大获山。只不过这一次,他完全没有了攻山夺城的雄心,而是分配兵马,在大获山麓下修筑工事、切断水源,控扼各条下山要道,企图将赵营困死山上。
赵当世在前番的战斗中已经占了便宜,自不可能继续坐困山城,他传下命令,全营收拾辎重行李、厉兵秣马准备突围。期间,侯大贵伤势好转,摇摇晃晃前来要求为前锋,将功赎罪,赵当世看他模样似乎连马也骑不了,断然拒绝,将突围先锋一职交给了郝摇旗。
侯大贵好生失望,耷拉着脑袋缓缓挪开,他如今已是万般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大意轻敌。若非那一时失算,让罗尚文这宵小占了便宜,还轮得到徐珲那厮在大获山风光无限,这郝摇旗夺取先锋位?
他的垂头丧气,赵当世都瞧在眼里。这厮桀骜难驯,若不时常敲打,其骄慢之心必会日益滋生。在自己之下,可以有二把手,但只能是一个忠诚坚定的二把手。这侯大贵若能以此事为鉴,慢慢改善自身,那是再好不过。倘其因受些许冷落怠慢而萌生不二之心,那赵当世自忖绝不会手下留情。
这且不提,再说赵营定下突围计划后两日,全军准备妥当,正欲分兵行动,却传来山下官军大乱的消息。
赵当世与众将立高远眺,果见官军西南营寨的东北面一片糜烂,一支人马分三路攻入营中,纵火四突。又见其众旗帜纷杂,装束凌乱,似非正规部队,倒极像此前见过的棒贼。
赵当世心念电转,立刻下令全军停止突围准备,以后司坚守大获城,其余前、左、右三司以及马军哨都随自己火速下山。
马张氏原本都坐上了一辆由牛车改装的马车,倏遭变故,惊疑不定,站在车辕边,怔怔地望着赵当世。
赵当世从马车边走过,无意间瞥见她,乃停步拱手道:“夫人勿虑,安居城中,等末将捷报!”
他外着罩甲,后披一猩红战袍,临战之际,剑眉星目,风度夺人。那马张氏生平所见,无论官场文武还是乡绅公子,哪个有过眼前这年轻将领般的气度?就是广安县内的夫君,与之一比,也颓然失色。恍惚之下,一言不发,一双妙目停留在赵当世坚毅似铁的面颊上,竟是痴了。
赵当世以为她受了惊吓,又说了两句宽慰的话。马张氏这才如梦方醒,侧背过身,对着马车微声道:“妾身等候军爷凯旋归来。”说话间,双颊之上,已然滚烫。
军事紧急,赵当世并未注意她语气有变,更看不见她此刻已然羞赧满面,吩咐完几个兵士好生保护马张氏等后,疾步而去。马张氏听他走远,方才慢慢转过来,眼睛的尽头,只捕捉到赵当世随风飘扬红袍的一角。她双手捂颊,轻轻叹了几声。
赵营兵马休整两日,势若猛虎般冲下大获山。罗尚文正调集军队抵抗东北来犯之敌,虽对赵营的趁火打劫有所准备,但毕竟元气已伤,左支右绌,设立下的几道防线都被突破,赵当世带人直踹罗尚文中军大营。
吴鸣凤本负责西面防务,接到罗尚文命令,急匆匆地带人赶向东面,行到半途,大彪人马从斜里突袭过来,径将其部截为两段。他扯马大呼,但将官星散却是无人回应,茫然中,两支利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中其坐下马头。
那马吃痛,原地乱蹦,吴鸣凤受不住剧烈颠簸,滚到地上,手忙脚乱正要起身,早被刀刃逼住,只能乖乖受缚。
在两路兵马的冲击下,罗尚文支撑不住,勉强杀出血路,与残部西窜。郝摇旗杀得兴起,眼见东营尚有大队兵马,二话不说便要接仗,幸得赵当世赶来,两下调解,双方才不至于动手。
这时,赵当世才了解到,攻打官军东营的兵马乃是川中巨寇争天王袁韬的部下,而其余两路,则为震天王白蛟龙与逼反王刘维明。
袁韬三十左右年纪,高瘦身材,颌下留着短须,皮肤黝黑,说话带着汉中口音。他“革命”很早,崇祯元年就追随呼九思等在陕西起事,不过一直以来都不成气候,而后投靠张献忠。崇祯七年张献忠、姚天动、黄龙等途经四川,他便留了下来,结果发展迅猛,如今已稳坐川内诸棒贼中的“第一把交椅”。
他活跃于川北、川东一带,其余棒贼大都以他马首是瞻。数天前,夺食王王友进来到巴州通江的他老巢处哭诉,只道罗尚文欺人太甚。这之前,白蛟龙、刘维明二营也曾在罗尚文手底下吃过瘪,诸棒贼群情激奋,他便新仇旧恨一起算,会合各路人马,来攻大获山。
赵当世与袁韬此前从未谋面,但这并不能妨碍两人之间炽热的“革命友情”。只见他们手把手,并肩走入罗尚文的中军大帐,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般。
袁韬在观察赵当世,赵当世也在观察他。
两人各怀鬼胎在帐中面对坐下。
“早前风闻有一股势力自北入川,连破关隘,就连剑州也给打了下来,如今一见,应便是赵将军了吧。”袁韬面带笑容,目光不断地在对面那个年轻将领的身上来回扫视。
“正是不才。”赵当世感觉自己像个小媳妇似的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便在位上挺了挺身,“久闻川中袁天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罗尚文素以敢战著称,面对天王兵锋,也只有丢盔弃甲的份。”
袁韬贼贼的笑了一笑道:“将军说笑了,我等不过穷山恶水里的山匪土寇,怎能与赵将军这等年轻才俊相提并论?”顿了顿,续问,“却不知赵将军出身何处,来我川中有何计较?”
起初,流寇们虽是为了反抗强权贵胄而起事,但延续至今,却也形成了诸多山头派别,一样讲究出身。一开始是王嘉胤、王自用一脉最受重视,但之间起起伏伏,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到了今下时节,却是闯王、闯将、西营八大王、曹操、老回回这五家名号最为响亮。如非这五家势力出身,而是独门独派的泥腿子,不但受到各方排挤,还可能面临被他部吞并消灭的危险。
赵当世晓得袁韬是西营出身,却也不怵,好整以暇道:“不瞒天王,在下一直为回营做事,后奉命出使八队,这次入川,正是受了闯将的委托,来川中联络各路豪杰。”轻描淡写两句,就与老回回和闯将都攀上了关系。
袁韬眯眼看他,似有不信,赵当世便从怀中取出当初田见秀交给自己的“闯将符印”,递给他道:“天王请看,此为凭证。”
兵士将符印拿给袁韬。袁韬不识字,见符印上龙飞凤舞画些字号,也不明就里,但见赵当世一派自信,当下便信了三分,打个哈哈,交回符印道:“赵将军英雄不凡,我甚佩服。但所谓‘联络各路豪杰’,是为何意?”
赵当世正色道:“朝廷无道,天下分崩。先有紫金王等首倡义旗,而后闯将、八大王诸雄并起,四方响应,黔首庶黎望我义军如望父母。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官府中人,穷凶极恶,勾结土豪劣绅,四面残杀我义军,诸路掌盘子虽均一时俊杰,但无奈分布太散,终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故在下此来,便是要团结川中诸路豪杰,呼应陕、豫,共襄大义!”他说毕,仔细察看袁韬反应,但见其面色陡变、嘴角微颤,似颇为骇然。
袁韬强压情绪,自思不管这姓赵的出身八队也好回营也罢,其目的竟然是想整合川中所有义军势力,这不是赤裸裸地挑战自己的权威是什么?只这一点,便不容他再呆在川中。
他的表现,赵当世尽收眼底。川中大寇,以袁韬为最,若能与之合作,自然是好,但目下看来,其人貌似并无远大志向,只想在这川东、川北保持他棒贼领袖的地位。一山不容二虎,自己既然敢于当面向其说出此话,那便是做好了与其翻脸的准备。
帐内的气氛一时间急剧紧张起来。这时,从帐外走进一人,一见赵当世,瞠目结舌,指着他道:“你,你,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