逡巡两日,进退不得。期间,剑门关官军来攻一次,广元县城也出兵两次,都被击退。赵当世心中苦恼,若不能及时想出对策,等到川中官军调度得当,自己坐困两城之间,形势危急。
无奈之下,他派人往军中找寻当地土人,问询是否还有小道可走。一问之下,却如久旱逢甘霖,令他拨云见日。原来由广元去剑州果不止剑阁一道,沿嘉陵江向南数里有小道可绕过剑门关直趋剑州。
迟则生变,赵当世令郝摇旗右司在苦竹隘一带虚张声势,自从望喜驿绕路经泥溪、青强店直抵剑州城下。剑州兵马尽数被小剑戍方向吸引,全部聚集于剑门关,州城守备极为疏松,赵当世率部攻城,只一日,便将城池攻陷,知州徐尚卿被俘,带领兵马守备在剑门关的千总吴鸣凤风闻剑州已失,魂飞魄散,立刻带人撤离。侯大贵与郝摇旗探得剑门关一空,知赵当世已经得手,次第率部来归。
剑州乃川中咽喉要地,此城一失,成都北面门户洞开。若非入川事急,赵当世是万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引起川军注意。然木已成舟,眼下要务乃是搜括城中物资以及招揽人才,这是赵当世攻陷一处都必做的事。
知州徐尚卿骨鲠正直,自被俘后闭目闭嘴,不发一语。赵当世派何可畏去游说,反被喷了个狗血淋头,回禀时头摇得如拨浪鼓般,只说徐尚卿绝不可能投顺。赵当世不欲浪费时间,亲自招抚一番无果后令兵士将其推出斩首。
徐尚卿一死,剑州城群情激奋,吏目李英俊与城内乡绅合计,率领民众暴动,冲击赵当世所在州衙。赵当世大怒,分遣侯大贵、郝摇旗镇压,杀散民众。他有心震慑民众,正想令二将全城逮捕暴动者斩尽杀绝,何可畏闻之大惊,在他的极力乞求下,屠杀之事方罢,仅仅将李英俊与为首的几个乡绅砍头了事。
自徐尚卿以下,大多官吏都拒绝投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底层吏僚磕头投靠。这些人赵当世看不上,拨归后营安置了事。剑州为军事重镇,武库、仓癝颇为丰饶,王来兴与何可畏奉命拣选兵甲、输运粮秣,几乎将赵营上下整备一新。
在城内整顿军务的同时,赵当世也时刻注意远近诸地官军的动静。他并不打算长据剑州,自己人数太少,坐困孤城无异于自陷绝地。只要官军反应过来,自己必将遭受到源源不绝的打击。
自崇祯七年张献忠入川来,川中虽仍然留有不少贼寇,但却未曾有做到如赵营般连续克关拔城之辈。四川巡抚王维章听闻剑州已失,惊愕之际直以为是张献忠或是高迎祥、李自成等巨贼入寇,待打听清楚才知对方名号不显,似非陕中渠魁。
但若说其为川中的流寇,那也不像。川中诸寇多称“棒贼”,以其无坚甲利刃为称,战斗力很差,向来躲避于山峦沟涧之中,游击为生。绝不可能有攻陷坚城的实力。又闻这占剑州的贼寇部中颇多火器,来历倒是大大可疑。
王维章为抚臣,生平最怕辖下流寇如同陕、豫连成一片。他分遣兵马守住进出川要隘,已经年余无恙,可坐观陕豫乱局,谁料这时候杀出个程咬金,将他的部署全盘打乱。
决不能让这股贼寇再向南一步。他巡抚这两年,已被弹劾多次,再要是对付不了眼前的这股流寇,那他的乌纱帽想也不保。
赵营兵马在剑州第三日便有斥候来报,言官军黎雅参将罗尚文率军一千五百已抵剑州西南青林口。黎雅就在江油、梓潼之间,距剑州颇近,是以当其到了眼皮子底下才被赵营发觉。
罗尚文暂驻青林口重镇,同时招徕剑州一带四散无主的游兵,前番在剑门关弃关而逃的吴鸣凤领部往依。短短两日,罗尚文手下可供调配的兵力就达到了三千余。
赵当世不知其底细,令侯大贵出击试探。
侯大贵部下乃赵营翘楚,他屡立战功,数破官军,很是自负。司下五百人径投西去,连哨探也懒得派出。
剑州与青林口间有小潼水,河宽水深,仅窄桥一座可过。侯大贵求功心切,令有马者牵马从桥上过,无马者直接下河涉水。八九月间剑州地面雨多,小潼水多有涨水,下水的那些兵士走到河中,河水几乎漫过胸口。河底暗流湍急,兵士们脚下不稳,多有在河石上滑跤者,若非前后牵着手,极力救援,都要被水势卷走。
侯大贵在后压阵,看着部下勉强渡河,心下有些紧张,只觉自己太过托大。但此刻已有数十人渡到了河中央,成命难收,仅能故作淡然,同时暗自祈祷一切顺利。
谁料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头一批涉水的兵士才要抵对岸,忽见对面道口扬起一道烟尘,转出一支部队,冲向岸边。
对方未打旗号,但不必说定是在此蹲候多时。侯大贵心中一紧,即可传令停止渡河。第一批赵营兵士已经登岸,忽闻鸣金之声皆大惊,争先后退。原先渡到半途的兵士们也是慌张,手忙脚乱之下秩序全无,互相推搡间好些人都跌倒在水中,无人救助。再看那窄桥上,也是进退失据,人马多有跌落下桥者。
杀来的人马正是罗尚文部。其官军距离二十余步远开始射出箭矢,同时飞梭、标枪、短斧等漫天齐发,在岸边散开的赵营兵士没有指挥,豕突狼奔,被杀甚众。官军又向河中投掷绳套、钢爪、飞叉等物,钩到立足不稳的兵士身上,就如钩鱼般将之勒倒,当其时,小潼水上浪花四溅、哀声遍起。
侯大贵气急交加,一边组织尚在这面的人马朝对岸射击,一边派人接应掩护退回的兵士。但情急之下,两岸乱矢对射,反倒好些落到了河中的赵营兵士身上,哭骂惨嚎声充斥了小潼水的整个上空。又过一会儿,就连河水都显出淡红,侯大贵见军心已乱,自知无法再战,只好接应了过河的少许兵士,带着余部败退。罗尚文并未追击,只是纵兵清剿来不及跑走的赵营残兵。
败兵归城,点计清楚,损失了百余人,伤者亦众,而后有自十几名自行逃回的兵士归营,也无法掩盖此战的惨败事实。这是入川一来赵营首次受挫,却发生在了赵当世最为倚重的前司,他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
只不过让侯大贵去试探试探,谁知却弄假成真,得了这么个“大战果”。赵当世立刻下令,将罪将侯大贵捆打四十。着实打了二十棍,侯大贵惨呼一声,昏厥过去,诸将立刻上前求情。赵当世想了想,念在侯大贵往日多有功绩,便暂记下二十棍,责其吸取教训、戴罪立功。
当下兵士将昏迷的侯大贵扶下去,赵当世便与徐珲等商讨应对之策。
徐珲的态度很明确,他认为罗尚文只是川军初芒,继续在剑州迁延下去,只会引来更多的官府正规军,以赵营目前的势力,尚无法正面对抗主力官军。更重要的是,剑州城中民众闻得官军救援,内中不安定分子重新开始蠢蠢欲动,整个州城在李英俊等被杀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徐珲负责城内令行禁止,对这一点是再明白不过了。
外有强敌,内又不稳,怎么看,这仗都不应该再打下去。他同时提议在官军尚未派兵守御东面、封锁东向道路时尽快向东面山区转移。
赵当世对他的意见十分看重,侯大贵急躁,而徐珲沉稳,一个能断事一个善谋事,有他俩相辅相成,才有赵营今日气象。虽如此,赵当世却有个心结,便是他起兵至今,尚未胜过官军的正规军,所谓正规军,便是各督抚、总兵、参将等手底下的标兵、家丁。这些人才是大明军队如今真正的主力。看似都是明军,若没有实打实的与这些人交过手,赵当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故此,再三思虑之下,他还是准备再与罗尚文打一仗。只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选择婴城自守,面上稍稍占据些上风。
他既决心一战,部下将领也不好说什么。守城令一下,全城征调土石、民夫、钩索铳炮,整个剑州城都忙碌起来,为那理想中的胜利做起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