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曹(一)

蚍蜉传 陈安野 4005 字 6个月前

侯大贵等本满心希望杀了这些官军祭奠死去的两位弟兄,忽听赵当世要放他们一马,无不震惊,那几个官军则是欣喜若狂,又哭又笑着爬起来,向着赵当世连连道谢。那四个官军搜刮上下,好不容易将身上值钱的物品清出来,赵当世一看,却只是些木梳、簪子之类的平常东西,心中对这四人鄙夷至极——性命都将不保,却还惦记着身外之物,将值钱的东西藏着掖着。这些个心眼要都用到战斗中,又怎会落到现今这落魄田地。

赵当世心中所想那四个官军并不知道,正欲跑掉,只见另一端杨成府疾跑过来,低声与赵当世交谈一番,赵当世随即大喝一声:“且慢!”

那四个官军受了一吓,惊恐的望向赵当世,又将目光掠向远处的徐珲。徐珲还好端端地坐在那,这贼头又想搞什么花样?四个人战战兢兢,走不敢走,尴尬地站在那里踯躅。

“四位军爷,可不巧,事情有变。有个好消息和个坏消息。”

“……”

“那徐珲方才说了。愿意投降,不过得将你们几个除去才可。”

四个官军面面相觑,又惊又怕。中有两个咬牙切齿道:“好个徐珲,自己降了也就罢了,还拖上咱几个,好不狠毒!”剩下两个脑袋一懵,几乎瘫倒。

“四位休慌,刚才这是坏消息。想我姓赵的混迹多年,别的不管,信义二字最是看重,既然答应过放四位生路,也不会食言。故而这好消息便是你们推两个出来受死,算是给徐珲一个交代。”

人到末路,为求一命,往往会暴露出原始的卑劣与丑恶。当下四个官军不假思索,为了活命,开始相互厮斗,拳脚之勇猛完全超出在战场上的表现。各自捉对直打得个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才推出两个已经奄奄一息的牺牲品。

赵当世也不废话,上去一人一刀,将两人砍了,朝另二人喝道:“你俩滚吧,走慢一点小心爷爷马军撵上来。”

那二人得以逃出生天,连滚带爬跑了。赵当世朝他们的背影吐了口唾沫,令杨成府将徐珲带过来。

徐珲面色惨然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那两个同伴,忍不住叹了声气。

赵当世将刀收回刀鞘对他道:“徐百总,如今可愿降?”

这厮是个硬骨头,刚才不降,难道还能用这种场景唬住?侯大贵不解赵当世为何执意招揽徐珲,也不解他何故再做徒劳之事。

谁知徐珲沉默了一阵,竟缓缓道:“如此,我不降又能怎样?”他是个聪明人,看到赵当世将四人杀了一半、放了一半便知自己今日不得不降了。而且连诈降都不行。

赵当世哈哈大笑,亲手将他扶起来,拂去身上尘土,道:“百总见谅,不得以出此下策。我赵当世保证今后必不薄待百总。”

徐珲摇摇头,满面幽怨,嗟叹道:“从今日起,我便不再是什么百总了。只可怜我那老母若知我从了贼,还不……”说到这里,已是潸然泪下。

赵当世肃然道:“百总忠孝赤诚,赵某佩服。然而世道无常,今日为寇,明日未必不能为官,古来更替,不乏先例。老朱家气数已尽,倾覆只在旦夕,徐把总不肯轻易而死,想来也是不愿就此埋没……”

说到这里,赵当世转向众人,正色朗声道:“赵某不才,在此对在场的所有弟兄立誓,往后若得飞黄腾达,必不忘诸位。诸位若是觉得我赵某不济,自可离去,赵某绝无半分怨言!”

众人闻罢,联想起一路来的相互倚靠,尽皆热血沸腾,王来兴觑得机会,首先叫道:“誓死追随百户!”余众跟着,也都叫嚷起来。几十人虽少,但齐声呼喊下,声势依然响彻长空。

徐珲怔怔的瞪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流寇小头目,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

赵当世呼声刚出,众人便听见“砰砰砰”一连数响,旋即两名尚未离鞍的手下闷声坠马。

“是鸟铳!”另一个手下嚷道,打了好些年的仗,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此情此景,势必是中了埋伏。

队伍顿时骚乱起来,有几人复跃上马意欲逃窜,赵当世起手将领头的从马上拽下,拔刀威压,并道:“敌暗我明,咱们自乱就正中点子下怀。”

侯大贵战斗经验丰富,也晓得此刻慌乱不得,扫了一眼两具尸体中弹的位置,心中有数,扯嗓道:“全都躲到马后边去,点子在西边。”

当下众人手忙脚乱,纷纷藏在坐骑一侧,中途西面又传出两响,好在无一命中。

回过神来,众人心绪稍定。赵当世偷偷朝西面瞧去,只见三十米外的一片小树林中人影浮动,想来敌人必就躲在那里面。

鸟铳仍然是火绳枪,装填步骤极为繁琐,一发过后,就算熟练的老铳手也得花上近一分钟装填。赵当世等人战场混迹多年,深谙此道,立刻分成两路向林子包抄过去。

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了赵当世的意料。两拨的人马才靠近林子,还未动手,便有五人手举鸟铳从中走了出来,口称愿降。

侯大贵缴了鸟铳,将这五人连赶带打到赵当世面前道:“百户,细细查过,林子里就这五个,另外还有七把鸟铳。”

赵当世勃然大怒,一脚踹翻当先跪着的人,怒斥:“狗日的瓜怂,区区五人也敢伏击老子,真当咱是粪坑里的稀屎一戳就烂?白白害了两名弟兄性命!”气愤之下,举刀要将他们当场处决。

那被踹的倒还算镇定,“啪啪啪”先给赵当世磕三个头,而后道:“头领息怒,这确实是小人不自量力。咱等凭着这招,一路逃来,吓跑了好几股流……不,好汉。不想遇见头领,也只能认命。”

这番话一入耳,赵当世杀意反减。眼前这厮虽死到临头,却不慌不忙,还在话里布下悬疑,引起自己的兴趣。再看他这虚张声势的计谋,似乎有些能耐。所谓愿者上钩,赵当世便顺势问道:“瞧你等似是官军?”

那领头的点头道:“头领好眼力。小人贱名徐珲,在宣府总兵张全昌手下任千总。张总兵不久前在张家川大败,田应龙、张应春二位都司战死,小人与这几名弟兄幸得免,逃到这里,本想着退到西安找部队,这不……”

赵当世细细听着,复又狐疑。他不过略略一问,这自称徐珲的便倒豆般说了这么多,实在不像个有城府的人,与之前伏击的心机大相径庭,再瞧其眼神闪烁、不敢正视自己,便料定这其中虚言不少。

他也不点破,继续问道:“你等五人,鸟铳却有七把,之前莫不是火器营的?”

徐珲点头道:“是,是。小人便是专带鸟铳队的。”

赵当世笑笑道:“既能为火器营军官,这火器方面的造诣自然不浅。可巧,我对鸟铳也有些研究,有几点不明之处还请千总大人教我。”

“这……”那徐珲脸上顿时显露出为难神色,眼神也飘忽起来。

“请问千总大人,这点火前膛内填药,压几分药子为好?”

“这……”

“那好,也许此问过于精钻,那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