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帐,贺锦提来俩小马扎,就相对坐着聊天。他是河南荥阳人,说话带着很浓重的口音,赵当世连蒙带猜勉强能听懂。实际上,贺锦造反得晚,又是豫省人,早些年势力根本无法与那些陕、晋出身的贼渠相提并论。不过因为这两年陕、晋两省剿寇逼得紧,原先诸如神一魁、张存孟等大寇相继覆灭,其余人马入豫发展,他占了地利,才逐渐壮大,还名列十三家,跻身为一方巨寇。
这年头流寇遍地都是,但要找出真正可以和官军硬抗的,也屈指可数,不过闯王、西营八大王、老回回、曹操等寥寥数家罢了。故而名声强如贺锦者,也不得不依附于老回回这棵大树发展。
起先,因为身份差距,赵当世还颇有些拘谨,贺锦问一句,他答一句。聊到后来,觉见贺锦甚是平易近人,便也没了顾虑,亦开始侃侃而谈。他合两世所学,贺锦这个大老粗如何说得过他。到了最后,便演变成了贺锦只顾点头,并不能再插一句嘴。
赵当世直说到嗓子冒烟方罢,这时才想起自己一时激动,竟将眼前这个左金王晾在了一边,正担心间,却见贺锦眼睛闪光,接着便是一句:“赵兄弟果然是个奇才!”
“奇才?”闻得如此赞誉,饶是脸皮厚,赵当世脸颊上还是隐隐发热,“胡言乱语罢了,头领万别见怪。”
贺锦摇头道:“得劲,听兄弟你一番言语,绝非平常出身。定是读过书的!”
赵当世想了想,觉得如果说自己从未看过书也说不过去,便胡诌道:“左金王慧眼,兄弟不才,少时的确看过几本歪书,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的。”
贺锦哈哈笑道:“歪书好啊,看看赵兄弟你,再看看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措大屁用没有,真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他从贼多年,啥武勇的人都见识过,但大多都是有勇无谋,只会厮杀的莽汉。偶尔抓了读书人,要么刚烈自尽、要么吓得如坨屎般,如赵当世这般可以与自己畅谈的博识之人当真从未遇见过。
既然遇到了,贺锦就不打算放过。他听过说三分,晓得刘备此人前半辈子颠沛流离,直到遇到了诸葛亮才得以咸鱼翻身。他有心混出个模样,能独当一面,但却不知如何着手,赵当世的出现让他如获至宝。相对于自己那些三棒槌打不出个屁的手下,这赵当世一定就是上天派来辅佐他的卧龙军师。
当听到贺锦意欲邀请自己当左营的军师,赵当世整个人顿时石化。自己不过就是吹了一番牛逼,竟然真将这个威名赫赫的左金王给唬住了,哭笑不得之下,他故作惶恐模样:“小人何德何能,可堪此重任!”
哪料贺锦正色道:“兄弟何必自薄,你可知当日那张雄飞抽你,俺为何相救?”
“小人愚鲁,请头领明示。”
“俺且问你,那日你缘何被打?”
赵当世不明所以,道:“此事头领不是知道,就因为小人妄言不可入河……”“南”字才到口边,他幡然醒悟,“难道……”
贺锦瞧他茅塞顿开的模样点头道:“兄弟果然是个聪明人。那日俺来寻张雄飞,正是老回回传令,要转军南下。”
“转军南下……莫不是去兴安所?”
贺锦抚掌笑道:“兄弟料事如神,老回回之意,放出东去风声,实则是要避内乡、卢氏之官军,转入兴安、平利等薄弱地区。”
赵当世闻言大悦,这老回回果然没白当回营一把手这许多年,还是很能够通晓敌我强弱的态势。兴安、平利官军设防不多,如若南下,很可能扯动河南等地官军的部署,到那时,原本就不稳固的官军合围之势定然会出许多漏洞,要去湖广还是河南那就能从容选择了。话说回来,自己仗着两世见识,有时候也是太过小觑了这些古人,如不及时摆正观念,日后必要吃亏。
贺锦看他沉默不语,便出言道:“兄弟来我营中,俺就让你坐第二把交椅。”他既然将赵当世看成了诸葛亮,自己便也得做出十足的刘备模样,才能相得益彰。
赵当世对他信誓旦旦的样子颇有些感动,自己不过一个领着二三十人的小小百户,只因一句话就能让这贺锦如此信任,这份宽大,就算放到历史中也足以让许多号称“用人不疑”的名将汗颜。但感动归感动,他扪心自问,却并不愿意就此加入左营。
所虑者三:其一,自己无功无绩又没啥背景,只凭三言两语当上了这左营二当家,纵然贺锦同意,他手下那些厮杀汉绝不会同意。如此乱世,一句口头的承诺可保一时,却无法保一世。万一贺锦有啥三长两短,这遭殃的绝对就是自己。其二,赵当世有心图王,所谓王,兵强马壮者为之,当这劳什子的军师看似光鲜,但却未必能如现在这般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这与自己一贯以来的目标与理念背道而驰。其三,回营与左营同为营,但规模差距太大。自己如今名义上是老回回的手下,这贺锦实际上也是老回回的手下,只不过人马多些罢了。投入左营无异于自陷囹圄,混得再大也只能是左金王的下属,发展受到限制,这买卖从长远来看绝不划算。
综上三点考虑,赵当世决定拒绝贺锦。当然,决不能直接说出,他思忖片刻,乃道:“多谢头领好意,但此事却有三难,行之不易。”
贺锦波澜不惊,并没有有什么不悦:“哪三难?”
“小人本属回营,在帐下效力多年,头领一夕将我招去,只怕回营不快,此一难;小人虽只是个小小百户,但手下仍然有些得力的弟兄,来左营,他们只怕不会答应,此二难;小人虽然愚蠢,但平生所乐,依然是陷阵杀敌,这军师着实是当不来,此三难。有此三难,还请头领酌情。”赵当世说完,便忐忑的瞅着贺锦。此人适才和颜悦色,只因要招揽自己,而下遭到拒绝,保不准就会当场暴起。说实在的,对这些大老粗出身的流寇,赵当世从没奢求过他们会通情达理。
果不其然,婉拒之言一出,贺锦的脸色刹时间黯淡下去。这“三难”说的郑重其事,如果逐一辩驳,无一不是搪塞之言,不是傻子都听得出话中敷衍之意。他沉默了好一阵,帐内安静的落针可闻,赵当世只感觉一颗心在胸腔内狂跳。自打来到了这世界,每一天他都在经历生与死的考验,他只盼这一次自己也能顺利渡险。
末了,贺锦将脸一绷,招呼左右道:“来,取俺刀来。”
赵当世一听,几乎当场跳起来,但他还沉得住气,任凭脸色变得铁青,也只咬唇不语。
须臾左右便将一柄腰刀带上,正要交给贺锦,谁料他将手一摆道:“给赵兄弟。”
“给我?”赵当世惊疑之下,迟滞了一会,才抖着手接过那柄腰刀接过。
正惶恐间,却听贺锦道:“赵兄弟,你非常人。这刀乃是俺掠官府武库所得,削铁如泥,也非常刀。非常人配非常刀,大大合适。”
“这,这怎么过意的去。小人无功受禄……”
贺锦大手一挥,制止他道:“不必再说,此刀就算是俺给兄弟的见面礼,俺与兄弟有缘无分,也不可强求。但兄弟记着,以后如若遇到难处,只管来寻俺,俺左营大门永远为兄弟敞开。”
他话说的很是诚恳,在那一刻,赵当世几乎就要改变主意,但还是稳住了心神,也不顾身上伤势作痛,扑通跪地,供刀道:“头领之恩没齿难忘,只要有机会,必效犬马之劳。”
贺锦扶起他,大笑道:“中,这话俺爱听!”
两人既将正事谈妥,便没了其他顾忌,又闲聊好一会儿。赵当世忽想起一事,询问:“老回回言南下,何时动军?”
贺锦看了看他,嘿嘿一笑道:“就在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