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番外五·顾楚生

长嫂为妻 墨书白 7656 字 6个月前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又诚恳,卫珺转过头,看着顾楚生,行了个礼道:“小弟总有夜游爬墙的习惯,我才追到此处,还未来得及阻拦,让顾公子看笑话了。”

顾楚生没说话,他目光冰凉如水。

卫珺没理会他,招了招手,卫韫便跳了下来,卫珺拱手道:“告辞。”,随后便领着卫韫,转身离开。

顾楚生静静看着两人的声音,感受着手中鲜血粘腻。

凭什么?

他想。

凭什么他们活得这样容易,要什么有什么,而他却什么都要失去。

顾家倒了,他父亲没了,他亲手斩了他父亲,他一无所有。楚锦不会嫁给他的,他太清楚这个女人了。而楚瑜……

他心中突然大悸。

楚瑜不是他的。

那是卫珺的妻子,不是他的。

【5】

顾楚生一年未曾出门。

他父亲已经没了,淳德帝却秘而不报,装模作样开始审问众人,彼时朝中人人俱危。而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什么都不干,就在里面看书,作画,喝酒。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大约就毁了。

他知道他努力可以东山再起,可是东山再起又怎样,他能比得过卫珺吗?

他日日买醉,没有了父亲管束,家中就他最大,谁也不敢说他什么。

一年之后,守孝期满,他也该奔赴昆阳上任。而这时候,楚瑜年满十五,与卫家也定下了婚期。

他下意识回避了楚瑜的婚期,即将离开华京前西,楚锦来找了他。

“楚生哥哥,”她哭着求他,“你退亲吧。我姐姐你喜欢你的,我不能做对不起我姐姐的事。”

他面色平静,听着楚锦的哭声,那声音楚楚可怜,然而他内心一片平静。

他太清楚楚锦的性格了,他忍不住笑了:“其实不是你姐姐喜欢我,是你不愿同我去昆阳吧?”

楚锦微微一愣,顾楚生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她像一朵娇花,生来就该供养在华堂之上,用最精致的瓷器养护。

她来退婚,是对他此刻的人生,所有的结果的一次宣判——他顾楚生不配拥有她。

她和他一样清醒,一样自私,一样冷静刻薄。

他静静看着她,想起她年少时叫着他楚生哥哥的模样。他嘲讽笑开:“我不会退婚。”

“可是阿锦,”他抬手覆在她脸上,神色平静,“跟了我,你不会后悔的。”

听着这话,楚锦愤怒尖叫。她质问他——顾楚生,你配吗?你看看你的样子,你配得上我吗?!

他没说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楚锦回去之后,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他离开华京前夕,楚瑜突然给他送了一封信,说要陪他一起去昆阳。

他想这姑娘一定是疯了,然而在看到信那片刻,他内心却有了半分柔软。其实楚瑜陪他去昆阳,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当然也是一件坏事。

好在以楚瑜的身份和能力,大概会给他很多帮助。坏在以卫家的门第,怕容不得这样奇耻大辱,也容不得他。

可卫家家风不会让卫家做出太出格的事儿,这件事无论如何看,都包赚不赔。

他理当收下那封信,然而看着那笔迹,想着那姑娘策马饮酒的模样,他突然笑了。

“让她别来。”

他低声开口,同下人道:“好好嫁给卫珺,我不喜欢她,让她别来了。”

【6】

然而她终究是来了。

她星夜兼程,策马而来,用佩剑挑起他的车帘,露出她明艳的面容。

他说不清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似乎是光照满了大地,然而在黑暗太久的他,竟感觉有那么些惶恐不安。

于是他轻声叱喝:“你来做什么?”

“来陪你啊。”姑娘笑眯眯开口,随后她认真下来,静静看着他:“顾楚生,以后我会陪着你,你别怕。”

少年没说话,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抓着膝上衣衫,他盯着她,不敢开口,因为他怕出声的时候,沙哑的音调会泄露他的内心。

楚瑜见他不说话,笑了笑,她放下帘子,招呼着她带来的人,提声道:“启程!”

她说到做到,她真的放下了亲事,放弃了卫珺,千里而来,陪伴他。

他在黑夜里看着姑娘的面容,完全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的是,那天夜里,她累了抱着剑,靠在他肩头睡过去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回去。

有一天,他会回到华京,会报了自己的家仇,会比卫珺卫韫更强,会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会……

配得起她。

只是那时候,他尚不知自己真正内心,他只是觉得夜风有些冷,他抬起手,将她拢在怀里,用袖子搭在她的身上。

楚瑜背弃了卫家的婚事,自然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如果他不要她,她就无处可去,于是他娶了她。

他反复告诉自己,他是为了报答她的恩情,是为了不让她回去沦为别人的笑柄。然而当他听说卫家上了战场,前线就在昆阳不远处的白城,而楚瑜自请帮忙押送粮草时,他抿了抿唇,却是同楚瑜道:“先把亲成了吧,你一个姑娘家做这些,总是不成体统。成亲后我陪你。”

楚瑜骤然回头,面上满是惊喜,像是落满了星光。

那是很简单的婚礼,谁都没有。他们自己拜过了天地,便算了。

那天晚上他很笨拙,楚瑜性子直,还笑话他。他恼了,背对着她不说话,她又低着声来哄他。他又气又无奈,最后抱着她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似乎这样一辈子,也挺好。

那时他觉得日子很甜,过得很好,直到卫家战败的消息传来。

卫家满门除了卫韫,都战死在白帝谷。

他本不想告诉楚瑜,却还是让楚瑜听到了这个消息。那天晚上她没回房,她站在院子里,一夜未眠。

他披着衣服站在长廊,嘲讽道:“你这是做什么?死的又不是你丈夫,你犯得着这么惺惺作态?”

“是我负他。”

楚瑜闭着眼,声音里带了哽咽:“卫世子,是我薄他。”

他听着这话,整个人骤然火起。

他想起月光下那个青年含笑的模样,想起卫珺那一身荣光。这个男人,生得光彩死得磊落,他清楚知道,楚瑜没见过他,若楚瑜见过他,怕不会来昆阳找他。

她不来找他……

那又如何?

他告诉自己,楚瑜喜不喜欢他,都无所谓,都不如何。他不稀罕、不在意、没关系!

然而他还是觉得心口发闷,在华京时那种绝望和羞辱笼罩了他,他忍不住冲过去,拉住她道:“你给我回去,你和他什么关系?你负他什么了?!我才是你丈夫,你回去!”

她不动,他拉扯她,两人纠缠之下,楚瑜猛地甩开手,大吼了一声:“你要做什么?!”

他本不过一介书生,哪怕有些三脚猫功夫,楚瑜使了真功夫,在她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他被她砸在地上,撞在门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楚瑜愣在原地,顾楚生微微喘息,楚瑜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我……”

“你说什么对不起?”

顾楚生冷笑出声,他捏着拳头,巨大屈辱将他淹没,他撑着自己站起身,嘲讽道:“你且怀念你那死在白帝谷的未婚夫去吧,你要太想他,我送你一封休书,你们结个阴亲,也未尝不可。”

听到这话,楚瑜脸色煞白。顾楚生见她终于变了脸色,心中终于畅快一些,他转过身去,自己回了屋子。

等他一个人时,他才发现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会这么焦虑?为什么他会为了楚瑜这么失态?

惶恐铺天盖地涌来,似乎直指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他惊慌失措,他忍不住掀翻了桌子,疾退着抵到墙上。

他不喜欢楚瑜。

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喜欢任何人。

【7】

他和楚瑜相处的过程,一直是针尖对麦芒。

少年人脾气都大,楚瑜骂不过他,他打不过她。

那是他人生最落魄的时候,他所有都依靠着楚瑜,楚瑜见过他所有狼狈的模样,卑躬屈膝、被人羞辱,那都是常事。

他曾在夜里独自哭泣,是楚瑜强行开了大门将他抱在怀里,任由他痛哭流涕。

他曾得罪乡绅被逼着磕头认罪,是楚瑜冲进了宅院,和别人打得满身是血,手提长剑都不肯跪下,同他说——顾楚生,站起来。

楚瑜骂他软骨头,他恨楚瑜惹事不知时务。

他们两一面争执,又互相依靠。她可以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他也能为了她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一起押送粮草,一起走过北狄,天冷的时候,他知道她怕冷,会将被子多给她一些,然后拥抱住她。

她总是说不用,他便骂她:“你有没有半分女人的样子?”

他后来回想起那些时光,那时候他们虽然争执,但其实相爱。他当钦差被追杀,她能扛着他跑,笑着同她说:“你看,你还是得仰仗我吧?”

他就恶狠狠骂一句:“滚。”

她陪他待在北方五年,她帮着他一路平步青云,卫韫平定了北方,他也终于回到华京,官至户部尚书。

而这时候,他们已经成亲近五年,她始终没有孩子,别人都暗暗笑话顾楚生,说他不会生。他恼得在酒宴上掀翻了一个同僚的桌子,成了华京一大笑话。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每天高高兴兴喝药,去校场和人摔跤,全然没有半分顾大夫人的模样。

他为她四处寻医,终于找到了一个大夫告诉他们,她习武的路子是极阴的路子,这本没什么,但这些年她受伤太多,以至于伤了底子,体质偏寒,加上这武功路子,便不易有孕,而且长此以往,阴阳失调,日后怕是病症不断。

他得了这话,犹豫再三,终于同她道:“你那一身武功,便废了吧。”

她愣了愣,随后骂了他一声:“有病。”

“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连个孩子都没有。”他终于有些安耐不住,大吼出声,“日后你是尚书夫人,你还要这一身武功做什么?!你是觉得我护不住你,还是不想要我护你?全华京都把我当成笑话,你为我想过没有?!”

楚瑜没说话,她背对着他,她听出她话语里的难过,好久后,她慢慢道:“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当有自己的人生。”

这话刺伤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他听见这话,他就觉得很害怕,他冷着声音:“你不需要有你的人生,你只需要当好顾大夫人。”

她沉默不语,他越发心慌,忍不住道:“你若不当,自有人来当。”

“那便让人来!”

楚瑜猛地提了声,回过头来,手握腰刀,冷着声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来!”

“好,”顾楚生点着头:“你且等着。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这顾府,当真只有你一个女人不成了?!”

说完这话后,他冲出去,他满京城乱窜,然后遇见了楚锦。

楚锦穿着妇人衣衫,头上顶着一只银色发簪。这么多年,她似乎从来没变过,她转过头来,叫了他一声:“楚生哥哥。”

那一声惊醒了他,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回来了。

他顾楚生,终于从泥地回来,他终于有能力,再去捧回那朵娇花。

楚锦仿佛他一辈子的执念,他轻轻一笑,有了定夺。

【8】

他决定迎娶楚锦,楚锦这一次没有抗拒,甚至对他曲意奉承。

对比着楚瑜的刚烈,温柔可人的楚锦,真是再好不过的解语花。他喜欢和楚锦聊天,也开始喜欢上了外面的生活。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他背对着楚瑜,悄悄将一切都做了。在定下婚期那天,楚瑜突然脸色苍白着回家,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他以为她是知道了他要迎娶楚锦的事,却不想她却是突然同他说:“楚生,我们和好吧。”

顾楚生微微一愣,楚瑜走上来,拥抱住他,低声道:“他们说你的话,我听到了,是我不事。我这一身功夫,我找师父废了。楚生,我会好好当顾大夫人,我不会再让人笑话你了。”

顾楚生没说话,好久后,他抱住她,慢慢道:“你别怕。”他也不知当说什么,他只是抱着她冰凉的身子,沙哑着声道:“以后,我会护着你的。”

他把婚期推迟了,一切仿佛没发生过一样。

楚锦并没有催促,她甚至悠闲等着他。他问楚锦,你哪里来这样的自信。楚锦微微一笑:“楚生哥哥说得奇怪了,我这份自信,不是哥哥给的么?”

“哥哥要的东西,”她将手搭在他胸口,神色温柔,“哪一件,是没得到的?不过是一时怜惜,还能怜惜了一辈子不成?姐姐是楚生哥哥的妻子,我入门,她也不会如何。毕竟,她喜欢你,不是么?”

她喜欢他,所以会包容他。若她不包容,那就是不够喜欢。

他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这成了他做事的一贯逻辑,他总是在测试她对他的感情,反反复复。

于是他拉下她的手,点头道:“你说得是。”

他和楚瑜过了一段似如新婚的日子,楚瑜身体调养好了,终于有了身孕。

那时楚瑜很高兴,她不刺他,他说什么,她都乐呵呵接下去。他也说不出重话。

他看她给孩子做衣服,看她笨拙又温柔的模样,内心也感觉被什么填满。有时候他们两个人一起试着给孩子做衣服,但两个人都不会做针线活,谁都做不好。

楚瑜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他什么都忘了,就一心一意等着这个孩子出生。

他的喜悦感染了所有人,朝堂上所有人都恭贺他,除了卫韫。有一日他和其他同僚聊着做父亲的事时,卫韫从旁走过,淡然出声:“下作之人,堪配为父?”

这话让他冷了神情,他盯着卫韫,平静道:“卫侯爷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