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云跟在后头,不经意瞥见了她筐里盛着的那坛酒,立时便认定她又酒瘾犯了,眼里便闪过一抹厌恶。
莫无云的这些情绪,莫黛自然不知晓,她只想着接下来该如何与莫家村的族长谈判要了那块荒地的地契。
二人一路走一路沉默。
路过一家面摊,闻着面条的香味,尚未吃午饭的莫无云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一直被他强加忍耐的肚子本能地发出饥饿的腹鸣声。
莫黛听到了,不由地停住了脚步,而莫无云万年不变的冷淡表情一瞬间龟裂,羞窘得低着头,不敢看向莫黛,直想逃离此地,
莫黛深知莫无云此刻尴尬地想去死上一死,而她也没有对别人的窘迫感到幸灾乐祸的恶趣味,只率先在面摊外的凉棚内找了个位置坐下,冲着老板娘大声喊道:“大婶,来两大碗刀削面,再切半斤熟牛肉片!”
“好咧,客官且坐着稍等片刻!”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道,“客官要辣吗?”
莫黛直接转头看向仍站在原处自厌自弃的莫无云:“无云,你能吃辣吗?”
莫无云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莫黛,这才发现她已经坐到面摊的位子上。
“面要加辣椒吗?”见莫无云仍旧愣愣的,莫黛又问了一次。
“啊,不……”莫无云本想说自己不吃面条,太贵了,但那面摊的老板娘已经麻利地端了两大碗刀削面放在了桌上。
“客官,这是您要的两大碗刀削面并半斤熟牛肉片,这里是辣椒,您还是根据需要自己加吧,请慢用!”老板娘笑着说。
莫黛点头,随即便将那半斤牛肉的大半都倒进了对面的碗里,继而催促莫无云快些过来吃。
莫无云一边尴尬,一边肉痛面钱肉钱,两大碗刀削面便要二十文,半斤牛肉十五文,一餐饭三十五文,是他绣一件长袍的工钱,而他要两日时间才能绣好一件长袍。一想至此,他就愈发不想吃了。
“快过来,待会儿面该糊了,若是吃不完又要浪费了!”莫黛催促着,又将自己碗里的面条夹两筷子到对面的碗里,她中午是吃了午饭的,这会儿并不饿纯粹是为了照顾莫无云的心情才叫了两碗面的。她从没想过自己是如此善良体贴的好妻主。
莫无云又磨叽了一会儿方才坐到莫黛的对面,一见自己碗里的面和肉满得几乎要撑出碗外去,而莫黛的碗里只是小半碗的汤水并几根稀拉拉的刀削面皮。
莫无云心里有些发堵,不习惯莫黛突然的体贴行为,拿起筷子便要将面条和肉片夹回莫黛的碗里,却听莫黛轻飘飘地来了句:“我在福满堂吃过了,现下只想喝些面汤,你赶紧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我可不想为了照顾你,而放慢自己的脚步。”
闻言,莫无云又是一怔,随即好看的眉峰微蹙,虽然肚子早已叫嚣着让他赶紧吃下那碗面,但心里却愈发堵得慌,是以这筷子便迟迟下不去。
莫黛三两口喝光碗里的面汤,却见莫无云仍旧杵在桌前不动筷子,于是说道:“你快吃,我先到那边的店铺去逛逛。”
莫无云望着莫黛的背影有些恍惚,明明还是那个人,但走起路来背却挺直了,身上的粉紫长衫虽然有些肥大,但却将她的身形衬托得愈发纤细修长,竟透出些许斯文儒雅的气质来。
“啊哟,这位小相公好福气,看得出来你的妻主十分疼宠你咧,好东西都留给你了!”面摊老板娘不经意瞄到莫无云碗里堆得满满的面和牛肉,笑着说道,“这年头,如你家妻主这般疼宠相公的好女子不多了!我家那几个愣小子若是能嫁与这样的好女子,我真是睡着也能笑醒咧!”
莫无云一听,心里习惯性地有些反感,好女子?呵,若是好女子便不会嗜酒好赌如命,也不会动辄打骂家人,更不会在外头受了气却回家撒在家人头上,若不是因为她嗜酒好赌,不务正业,他们家怎会过成现下这般惨状,莫家村再也找不出比他们家更穷的人家了!
区区一碗面便让外人蒙蔽了双眼,说她是好女子,真是可笑!
莫无云又扫了一眼莫黛放在桌边的筐,里头放着酒和两包点心,看吧,这不,才好上几日便又买上酒了,哼,还真是好女子呢!
想至此,莫无云心里的堵闷反倒消了许多,不再犹豫,埋头吃面。白面做的刀削面,厚薄度刚刚好,柔软滑溜又不失劲道,酱汁大料卤成的熟牛肉切片,入口咸香有嚼劲,配上一点油炸辣椒,味道无与伦比得好。
莫无云一口口吃着,眼里忽然有了热潮,这样的好东西只有他一个人吃到了,若是爹、无风无轻和两个孩子也能吃到就好了。
等莫黛再次回来付钱时,便发现莫无云的碗里剩了好些牛肉片,想来是要打包带回去给家里人吃的。莫黛的鼻子忽然也有些发酸,刚才还对莫无云的冷淡而心有不悦的她现下已然平复了。
说到底,莫无云会对莫大溪如此冷淡,还是因为莫大溪自己太混账的缘故。这个十九岁的大男孩一直都是一个顾家孝顺的孩子,妻主无能,他作为家里的长相公,所承受的压力也自然比他的两个弟弟要多,在妻主一次次做出让家人绝望痛苦的事情之后,他能够对妻主恭敬冷淡已经算很不错了。
莫黛依旧走在前,莫无云依旧跟在后,手里拿着用油纸打包带回来的熟牛肉切片,想到回去后两个孩子一准会高兴的模样,嘴角不由地扬起一抹浅笑,那笑融于春日暖阳下,显得明丽美好。
回到家,莫黛顾不上同两个孩子亲近,只与许韶林说了一声便将酒和两包点心放进竹篮内挎着出了莫桂花家的院门。莫无云到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是误会莫大溪了,原来那酒不是买来自己喝的,而是要去族长家送礼的。
此时,桌上的饭菜已摆好,许韶林和莫无风莫无轻以及两个孩子正等着莫无云过来吃午饭,莫无云便说自己已经在镇上吃了,并将打包带回来的熟牛肉切片拿出来给他们加菜。
“这,是大溪买的?”许韶林问。
“嗯。”莫无云轻应,看着两个小的吃得津津有味,他想,幸好自己有打包带回来。
许韶林也只是问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闷头吃饭,莫无风和莫无轻亦不说话。
吃罢饭,莫无风烧热水刷洗锅碗,并将刷洗的第一遍水倒进一只大陶盆内,拌上麦麸搅匀,由莫无云端着去喂那只小猪崽儿。莫无轻的肚子一日日大了,现下已六个半月,虽然他行动起来倒也利落,只是在经过房子倒塌一事后,许韶林便不让他多干活了,就怕出个意外。
等到一切都收拾完,兄弟三个便坐在门前缝补衣服或是刺绣。这回莫无云没有接到活儿,便与莫无风一起用莫黛之前买回的淡青色细布替许韶林和两个孩子裁剪衣服。莫无轻拿出那匹月白色的细布也递给了莫无风,说是让他看着办。
莫无风便提了一句:“妻主那日说了要为你做个抱枕,你当真不要吗?”
“不要!”莫无轻当即反驳。
“可妻主说那种枕头会让你睡觉时舒服些……”
“整日妻主妻主的,二哥,你啥时这么依赖那个女人了?你忘了她以往是怎么对你的了?”
闻言,莫无风似是也回想起以往的事情,脸色突然白了白。
“无轻!你少说两句。”莫无云瞪了莫无轻一眼。
“妻,妻主她,现下不同往日了,她不会再……”莫无风试图说服莫无轻。
“她不过是这几日好了,有道是狗改不了吃屎,你能保证她日后不会再变回那个混人?”莫无轻恨恨地咬牙,虽然他承认现下的莫大溪确实够好,但以往的不堪经历太过深刻,让他无法轻易去相信她。
“……”莫无风动了动唇还想反驳,但嘴笨得可以,迫于莫无轻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莫无轻说完了莫无风转而开说莫无云。
“大哥,你今日怎会与莫大溪一起回来?”
“在镇上碰到的。”莫无云说着,脸色忽然有些不自然。
“在镇上碰到?呵,好巧!你那时不会是正在与人说话吧?”莫无轻本是说笑的一句话,却忽然见莫无云的脸色又不自然了几分,于是有些好奇道,“我猜中了?大哥,你那时正在与谁说话?”
莫无云丈量布的手不由地顿住,半晌,才轻飘飘地出声:“白巧玲。”
这下不仅莫无轻惊讶,就连莫无风也猛然抬头看向莫无云。
“白巧玲?是镇上的那个白巧玲吗?”莫无风问。
莫无轻皱起英眉:“二哥,你傻呀,不是镇上的还有哪儿的?”
“……”莫无风又说不出话了,只是眼里满是担忧的神色。
“大哥!”莫无轻忽然大声唤道,紧接着又意识到自己不能太大声,于是压低嗓门冲着莫无云说道,“你怎么还和那个白巧玲说话?我们都已经嫁人有孩子了,而那个白巧玲前几日不是也派了媒公向大堂婶家的那几个小子提亲了吗?你还和她说话……啊,你,你不会是在和她说话的时候被莫大溪撞见了吧?”
莫无云点了点头,淡淡道:“我们只是说说话而已。”
“那也不行!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了,什么劳什子难听的谣言全能传出来,届时,你还有脸出门吗?而且,你还是被莫大溪给撞见了,哈,居然被她撞见了……”莫无轻一想到后果便有些后怕,“以往,我们被别的女子多瞧一眼,她回来便打骂我们,说我们贱,说我们勾引野女人,这回她又会如何折腾我们呢?”
“不会的,妻主不会的……”莫无风直觉摇头否定。
“二哥,你别傻了,你没瞧见那女人回来后平静得不正常吗?哈,大哥,这回我们可被你给害惨了!”莫无轻说到最后竟是气笑了,好不容易消停了两日,这下又毁了。
莫无云也有些怔愣,原本他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现下听莫无轻这么一说,也便隐隐有些不安了。
莫家村族长莫金花家位于村东第三排的第二家,莫大溪家则位于村西第一排的第一家。
莫黛远远地便见到族长家的青砖大瓦房在众多土墙瓦面中挺立而出,再配上红色的厚重大门,看来甚是气派。
莫大溪的记忆显示,族长莫金花在村上颇有威望,莫家村乃至邻村若是谁家有红白喜事了,必定会来请莫金花去主持。莫金花本身会吹笙,她本家的堂姐堂妹们也会吹笙吹唢呐拉二胡等,于是莫金花的本家便组建了一个唱班子,专为人家的红白喜事吹拉弹唱。
乡下人不富裕,但再怎么穷苦,也不会亏了新人或是死人,总会找来唱班子大肆操办一番,新人要风光,死人亦要风光,风光的背后便是银钱砸出来的,是以莫金花本家在村上算得上是富足的人家。
莫黛来到莫金花家的门口,见到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娃正带着两个小男娃在摔泥巴玩。
那小女娃和小男娃是莫金花的孙女和孙子,见莫黛挎着篮子走过来,小女娃忽然便扬起手里的泥巴朝莫黛砸了过来,莫黛一闪身躲过,那两个小男娃亦效仿姐姐朝她扔泥巴,不过人小力微,泥巴只滚落到莫黛的脚下。
小女娃不死心,又从地上拿起泥巴扔向莫黛,边扔边发出尖细的叫骂声:“打死你这个坏女人!打死你这个坏女人!……”那两个小男娃连话都说不清楚,居然也跟着姐姐学着骂她。
面对三个将她视为坏女人攻击的小屁孩,莫黛一脸黑线,甚感无语,不过,这也怨不得那三个小娃,毕竟莫大溪以前可是连小孩子都半点不让的混人,再加之有大人成天说道莫大溪的不是,是非尚且分不明的小娃们有样学样,自然将莫大溪视为坏蛋。
莫黛捡起脚下的泥巴,想着与孩子沟通最好也要从玩泥巴开始,岂料,她才捡起泥巴,那三个小娃便啊呀尖叫着跑回了家,一边跑一边叫着“坏女人来了,坏女人要打人了”,莫黛的眼皮不自禁地跳了跳,忒么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狼来了》故事里的那头狼。
小孩子一尖叫,院子里头的鸡鸭跟着跳,狗也跟着狂吠不止,一时间便将莫金花一家闹得是鸡犬不宁。
莫黛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暗道,莫大溪啊,你不仅讨人嫌,你还讨鸡讨鸭讨狗嫌啊!
不一会儿,莫金花的大相公田金走了出来,莫黛一见,急忙唤道:“田金叔,我找族长有点事!”
田金是个身材圆胖,笑容和蔼的中年大叔,虽然对莫大溪的印象不好,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孩子一脸笑容地喊他叔,他没道理不领受。
“哦,她去田里了,估摸着快回来了,不然你先坐着等会儿?我去给你搬个凳子来。”
“谢叔了,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还请叔莫要嫌弃!”莫黛将自己带来的挎篮里的米酒和点心递给田金,一脸谦恭地笑着。
“唉哟,大溪你来便来,还带点心干吗呀?快拿回去给你家那两个小的吃吧!”
田金有些诧异莫大溪会给他们家送礼,而且还是送的酒和点心,虽然这些在他们家来讲不算稀罕物,但也不是日日都能吃上的。那三个小娃原本还躲在东屋的门边偷看莫黛,这会儿见莫黛送点心与他们家,立时便双目发光,呜啦一下跑到祖父身旁,眼巴巴地瞅着那两包点心。
“叔,家里留着呢,您就拆开分给三个孩子吃吧!”
“那哪儿成呢?快拿回去拿回去……”
“叔,我莫大溪以前虽然有些混,但也深知这送出去的东西是断没有再收回去的理儿,叔,您就收着吧,您若是不收,我便当你是嫌少了!”
“去,这孩子,嘴巴啥时变得这么溜了,叔又不是老混球,哪会嫌少啊!得,既然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叔便收下了,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