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歧全身紧绷了起来,他假装若无其事的走到供案前,在那密密麻麻的牌位里找起了宋明照。
就像原先说的那样,这并不难,因为他就被放在牌位山的最顶端。
宋明照是澜沧山的开山祖师。
一切都说的通了。
李歧的目光没有停,他一排一排的扫下来,终于在山脚的位置看到了“方珏”。
这块牌位被列在倒数第三排上,后面紧跟着几个他耳熟能详的名字,而在最末尾处,他发现了好几块还未来及急刻字的木牌——这是当然的,因为澜沧山再没有人能帮它们刻上字了。
方珏,八千年前的澜沧山山主,世人对澜沧山的了解全部始于他的横空出世,可现在看来,澜沧山的传承远比旁人猜想的更为久远。
李歧望着牌位山倒退了几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屋外的厮杀声愈来愈大,这倒也给他提了个醒,解开澜沧山的秘密并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还是尽量抢在其他人到来之前找到澜沧秘宝……如果实在事不可行,还是要以保住性命为先。
想到这里,少年不再迟疑,正打算退出宫殿另寻法子,就感觉到一股极为阴冷的气息贴近了自己,与此同时,一个男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既然来了,不如上一柱香再走?”
谁?!
霎时间,李歧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咬着舌尖稳了稳神,缓缓转过身,就见一名蓝衫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他看上去三十许,蓄有一缕胡子,若是忽视铁青的面色和身上的血迹,也称得上一句道骨仙风。
几乎是一照面,李歧就知道这回可能要栽。
在炼魂宗呆了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眼前的哪里是什么男子,分明就是一尊鬼王!
与外面的活尸不同,他似乎并没有实体,衣衫的边角处还能透出身后的景色。
大约是发现了他目光中的含义,男子也不多言,而是越过他捏起了供案一旁摆放的散香,一捋袖子凑到烛火上点燃,然后将香贴近额头,郑重的拜了拜。
“不肖弟子张峯之,见过列祖列宗。”
张峯之,竟然是张峯之。
若说方珏开启了澜沧盛世,那么带领盛世谢幕的就是末代山主张峯之。
“来,你也来上一柱。”将香插/入香炉,张峯之头也不回的对李歧说道。
被点到的少年怔了一瞬,随后他舔了舔嘴唇,也抬步走到了供案旁拿起香,学着前者的姿态拜了三拜。
“好孩子。”男人赞许道,若不是他周身的森森鬼气像阴云般翻涌,简直就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
李歧对张峯之了解的并不深,后者陨落的时候他还未出生,知道的只是众人口中相传的风言风语和零星几件他巅峰时期的事迹,若是想只凭三言两语就想对这位誉毁参半的大乘修士下定论就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眼前的张峯之既不疯,也不颠,更不狂,与传说中那个拉着所有人陪葬的疯子山主判若两人,不过面对一名生前有大乘期修为的鬼王,现在就掉以轻心也未免太早。
“已经有百年没有生人来到这里了,”张峯之抚摸着供案叹了口气,“我曾以为,这座山会永永远远的沉寂下去,虽然我是澜沧山的罪人,可我到底没有成为澜沧山的叛徒。”
李歧悄悄的竖起了耳朵,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所有疑问都可以从他身上得到解答。
张峯之望着最顶上的牌位,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死了还要以如此屈辱之姿厚颜存世,连带着门下弟子也陷入无□□回的泥潭,然而我现在,当我发现你竟然也看到了那段记忆,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这么说着,他转过了身正对着少年,半张脸维持着原本的模样,另半张脸却开始龟裂,皮肤变黄泛黑,隐隐有绿光透出,通红的左眼沁出了一行血泪,冒出眼眶顺着脸颊淌下。
“你看到的,是我澜沧山开山祖师的记忆,而里面隐藏着,我澜沧山一脉数万年的使命,见此记忆者,便为澜沧山之主!”
“澜沧,澜沧……”他扭头去瞧宋明照的牌位,跌跌撞撞的向后退了一步,“澜沧不是一座山,不是一派人,它是……祖师奶奶的名字。”
“而我们所有人,只为了复活她而存在。”
张峯之的语气太过沉重,重到李歧作为局外人也能品出其中的悲凉和无奈。
“在纪元之初,开山祖师宋明照为了复活自己的师父澜沧仙子,创建了澜沧山,他认为自己的师父并没有死在纪元更替的战争里,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为了能救回她,他广收门徒,培养弟子,试图通过代代相传的努力去窥破天机,达到最终的目的。”
“可惜,他到底都没能得偿所愿。接下来的山主继承了他的遗志,可惜在第三百六十五任山主方珏出山之前,依然一无所获。”
“没有人知道,祖师奶奶到底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要怎么去复活她,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开始怀疑,这所谓的使命只不过是开山祖师不愿接受现实之下产生的妄想,而这一派人中的领头人,便是当时的山主方珏。”
“他说,既然传承了三百多代都一无所获,那证明闭门造车毫无意义,唯有打开山门走出去,才能获得新的发现和新的进展。”
“这才有了后来威震修真界八千年的第一仙门澜沧山。”
张峯之顿了顿,表情突然奇怪了起来,他看向李歧,语气陡然变得微妙起来,“那时候,很多弟子都觉得方珏是在找借口而已,并不是真心想要完成祖师爷留下的使命,但他的提议真的是说进了不少人的心坎,蛰伏了数万年,澜沧山早就不满足于避世不出,毕竟谁不想叱咤风云、青史留名呢?”
“我小的时候,听师父讲起方珏师祖的时候,也是这样么想的,这个念头一直持续了好多年……久到我都快忘掉自己在继任山主时发下的毒誓,满心以为自己能成为本纪元第一个渡劫飞升之人的时候,”张峯之猛地凑近了少年,他那只猩红的眼珠一瞬不眨的盯着他,“我才突然发现,原来祖师爷没有发癔症,方珏师祖也没有沽名钓誉,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李歧抿住了嘴唇,男人冰冷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几乎要挂出霜来。
“这么多年的等待,这么多年的使命,这么多代人的折磨和执念,终于……终于……能在我手上完成,我虽死无憾。”
张峯之闭上了眼,神情里有欣慰也有解脱,然而安宁也不过持续了一刹那,他的面部便陡然扭曲了起来,另一半完好的脸上也出现了龟裂,另一行血泪流下,狰狞在裂缝里忽隐忽现。
“但是……我今日发现,原来我错了,我根本没有完成使命,澜沧山也不能就此消失!”
“过来!小子,过来!”
他一把拉住了李歧的胳膊,力道大的像是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将他按到了供案前,一脚踹到了少年的膝盖上,逼得他跪在了地上。
“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李歧咬着牙,忍着下了嗓子眼里的痛呼,他知道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只不过这从天而降的馅饼上面却扎着一根根沾了毒的钢针。
“我,今日继任澜沧山第三百八十一任山主……”张峯之说道,捏着少年脖颈的手一用力,“说呀!”
“我,今日继任澜沧山第三百八十一任山主。”
“将此生贡献给澜沧。”张峯之的眼神开始迷离起来。
“将此生贡献给澜沧。”
“拼尽一生去完成使命。”
“拼尽一生去完成使命。”李歧感觉到后脖子上的冰冷手指松了劲。
“有违此誓,必会泯灭于天雷之下,万劫不复!”
“有违此誓,必会泯灭于天雷之下,万劫不复。”
誓发完了,张峯之彻底松开了少年,他上前几步,伸出右手朝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又陡然失力垂了下来,他捂住了脸,啜泣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澜沧啊……澜沧啊……”
这一连串的发展让李歧浑身脱力,他咬着牙维持着跪姿,就见前面的男人猛然转身,一巴掌盖到了自己的头顶!
痛,剧痛。
像是全身上下从头到尾都被巨力碾成了粉尘,他甚至感觉到了身体在寸寸崩灭。
无数的信息灌入了脑海,李歧张开口,却只能发出无声的惨叫。
“命格差劲,根骨倒是上等,”阴气在奉先殿里翻滚,张峯之对着面色惨白的少年阴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送你一场机缘。”
“活过醍醐灌顶,才有资格当我澜沧山的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