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仰面躺着,望着黑魆魆的帐顶,突然想起周嘉行。
多弟说她是好人,以前的她会气个半死,现在她已经能坦然接受这一点。
回头仔细想想,除了追杀他之外,她确实没做过其他伤天害理的事。
九宁在黑暗中眨眨眼睛,拉高被子,下巴也罩了进去,侧过身,抱紧隐囊,扭来扭去,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合眼入睡。
管它哩!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坏人也好,好人也罢,她就是她。
做坏人都要光明磊落,当好人更得理直气壮!
翌日早上,雪庭带着九宁去看武宗和崔贵妃在世时住的地方。
园子里遍植垂杨,虽然是深冬时节,但暖房里花木葱茏,葳蕤蓊郁,一盆盆牡丹争芳吐蕊,层层叠叠的花朵堆满枝头,姹紫嫣红,娇艳欲滴。
九宁心想,这些新鲜牡丹肯定很值钱。
可惜现在长安局势紧张,舍得一掷千金的达官显贵早就携家带口跑得差不多了,不然她可以让人把这些牡丹花卖给那些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打仗实在太费钱了,这两年她花钱如流水,就算是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么花的。
好在她底子厚,而且蜀地向来富裕,现在东西川的赋税都归她了,她暂时不会缺钱。
但谁会嫌钱多呢?
尤其是眼下这种乱世,养兵、粮草、救济百姓……都得要钱。
难怪周都督总是三五不时带兵出去捞油水,周家也缺钱呐!
九宁直勾勾地看着牡丹花,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雪庭见了,会错意,抬手撇下一朵粉白的琉璃冠珠递给她。
“你父亲最喜欢琉璃冠珠。”
九宁愣了一下:雪庭竟然会摘花!
她笑了笑,回过神,接过琉璃冠珠,手指轻轻摩挲花瓣。
“等这边事了……我要回江州一趟。”
雪庭眼神闪烁了两下,轻轻嗯一声。
这时,宫人进来通禀。
太后请九宁过去商议要事。
宫人说了一句:“卢公和雍王刚刚从太后的寝宫出来。”
九宁点点头,和雪庭一起走出暖房,让多弟拿来钿螺葵花铜镜,对着清晰平滑的镜面,把琉璃冠珠簪到自己的发鬓旁。
她今天和雪庭一起来父母昔日的寝殿供花,并未特意装饰,头梳流苏髻,戴镶嵌珍珠玛瑙金发钗,穿小团花对襟窄袖花绫罗襦裙,肩挽缥色地瑞锦纹蜀锦披帛,腰束丝绦,脚踏绣罗履,完全是家常打扮。
多弟问九宁要不要回去换上礼服,她摇摇手,这种时候不必遵照宫里的规矩行事。
步出长廊,雪庭看一眼庭前厚厚的积雪,道:“我陪你一起去。”
凤翔节度使袁霆态度极为傲慢,已经几次派人送来草草写就的婚书,要求九宁下嫁,否则他就自己进城来抢人。太后和卢公不知道商量了什么,他不放心。
“无事,我应付得来。”
九宁笑着道,说着顿了一下,朝雪庭眨了眨眼睛。
“阿耶、阿娘都不在了,这宫里只有叔叔和我最亲,太后那些人和我血缘疏远,他们辖制不了我。”
雪庭看着九宁,沉默了几瞬,目光在她腕上那串黄绿色佛珠上停留了片刻,精致的眉眼里仿佛有淡淡的笑意浮动,像一汪潋滟盈溢的春水。
他慢慢挪开视线,轻声问:“那雍王呢?”
九宁穿上木屐,走下台阶,摇摇头,道:“堂兄和我不是一路人。”
雪庭站在阶前,负手而立,目送她走远。
一旁的武僧小声问:“阿师真的不跟过去?”
雪庭轻轻摇头。
他的公主早就长大了,不需要他时时刻刻跟在一边看着护着。
……
太后的寝宫和暖房离得有些远,九宁乘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到地方。
人力牵挽的车驾刚刚停在长廊外,一群等候已久、盛装打扮的丽人殷勤地迎了过来,争相打起帘子。
九宁下车,不经意扫过站在最当中的一位风韵犹存、头戴花钗的妇人身上,吃了一惊,太后居然亲自迎出来了!
“长公主果然琼姿花貌、明艳无俦。”
太后含笑道。
九宁一笑。
寒暄客气几句,太后请九宁入殿。
周围站着的年轻女郎们一边搀扶着太后往里走,一边细细打量九宁,目光里又是好奇又是赞叹又是不可置信,还有些微的不服气。
看起来和她们一样的年纪嘛!为什么身为长辈的太后得走出来迎接她?
女郎们不用开口,太后便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左右,隐含警告之意。
众女郎没敢放肆,进了内殿后,按序齿和九宁厮见,彼此改了称呼。
太后背靠雕花圈几,笑着看一屋子年青女郎说说笑笑,喝过茶后,眼神示意女郎们退到隔间的十二扇落地大屏风后面去。
女郎们放下茶盏,起身行礼,轻敛衣裙,默默退出。
太后屏退左右,看着九宁,直接道,“现在京兆仍然危在旦夕,长公主身系京兆安危,我就不多啰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