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
巷口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一匹快马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在门前停下来。
马上的青年撒开缰绳,不等来接的仆役说什么,径直冲进大门。
“三郎!”
看守蓬莱阁的护卫看到他,连忙迎上前。
周嘉暄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快步走过长廊。
院子里洒扫的仆从停下手里的活计,朝他行礼,眼神躲闪,不敢和他对视。
周嘉暄没有为难这些下人,穿过一层层院子,进了内院。
内院非常大,亭台屋宇一应俱全,房檐前垂挂鎏金护花铃,楼阁相望,曲径通幽。院中百花盛放,风景宜人,廊下设了秋千架,藤蔓密密麻麻爬满架子,罩下大片浓荫。墙角小池子引了活水,一池碧波荡漾。
一切如常,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唯独少了九宁。
周嘉暄推开房门,屋里空落落的,那些她平时喜欢摆弄的摆设玩器全都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花几、高桌零零落落摆放在角落。
他甚至在窗前看到一副新结的蜘蛛网。
下人在一旁解释:“县主去了鄂州,她的婢女们全都各自放回家去,由她们自己婚嫁……”
周嘉暄走进空荡荡的书房,俯身,手指拂过书案。
书案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下人眼皮抽了两下,小心翼翼道:“县主昔日的婢女都出去了,所以这里一时来不及打扫,等使君吩咐下来,会另外拨人过来照料这些屋子的。”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
人都不在了,要屋子有什么用?
他霍然一个转身,厉声问:“使君呢?”
下人骇然,头一回看平易近人、待人温和的三郎脸上露出这种怒目切齿的神情,心下惴惴:“三郎……使君今天不在……”
周嘉暄声音罕见的低沉,问:“使君去哪儿了?”
下人直冒冷汗。
这时,屋外传来周百药的声音:“你找你伯祖父做什么?”
下人如听佛音,松口气,朝周百药行礼,躬身退出去。
周百药看着周嘉暄,眉头紧皱:“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平时不是最注重规矩礼仪的吗?”
周嘉暄抬起眼帘:“阿耶,观音奴呢?”
周百药哼一声,“她去鄂州了。”
周嘉暄袖中的双手慢慢握拳,“阿翁没发话,谁送她走的!”
周百药愣了一下,一股邪火直往上窜,怒骂:“你和谁说话呢?我是你父亲!你这是在质问我?就为了一个私生的野种?!”
周嘉暄深吸一口气。
“观音奴不是什么野种!”
听到这句,周百药愈加愤怒,“她不是我的血脉,不是野种是什么?你以前当她是妹妹,护着她,我不管你,现在你还护着她?她不是你妹妹,是周家的耻辱!”
周嘉暄许久没说话。
周百药不想多提九宁,光是想想他心里就怄得慌。他这辈子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成就,江州百姓提起他,不是羡慕他有个好老子,就是羡慕他曾经娶了个高门贵女。他以前也为崔氏下嫁给自己而沾沾自喜,虽然崔氏待他冷淡,但恪守规矩,绝没有给他难堪,夫妻俩举案齐眉,其实相处得不错……直到他发现自己样样不如崔氏,配不上崔氏,这才开始改变对崔氏的态度,而崔氏根本不在乎他,他热情也好,冷漠也罢,崔氏似乎都不在乎。
这个高贵的、看不起自己的妻子,竟然隐藏了这样的秘密,这让周百药怎么接受得了!
“阿耶,我以前一直不明白,都是您的儿女,您为什么偏疼我和阿兄,却不肯疼惜一下观音奴……”
周嘉暄直视自己的父亲,眼神锋利。
周百药被他看得恼羞成怒:“你们是男儿,她只是个小娘子,怎么能一起相提并论?何况她还不是周家的……”
他说不下去了。
周嘉暄苦笑:“您知道自己配不上崔氏,所以想从观音奴身上找回那种掌控感,您心里肯定这么想:崔氏再厉害,她的女儿还不是得听您的话!所以观音奴越不受您控制,您自然就越不喜欢她……不像阿兄和我,母亲身份寻常,反倒让您觉得安心……”
周百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了几下:“一派胡言!你竟然敢这么胡乱猜测你父亲?”
“我早该明白的。”周嘉暄退后两步,捂住自己的脸,“二哥是怎么出生的,观音奴这些年是怎么被您忽视的……我都知道,可我却不愿深想。”
他早该明白,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
对为人子的他来说,父亲应该宽厚、慈爱,用不着多么正直勇敢,可以懦弱,可以平凡,但一定是个负责任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在他心里就是这样的,父亲会关心他的学问,操心他的吃穿,教他做人的道理。
慢慢长大,他发现父亲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
他拒绝去想这个问题,偷偷为周百药开脱:人无完人,阿耶只是有些改不掉的坏毛病罢了,只要他时常在一旁劝诫,阿耶会改的。
要他承认自己的父亲是个低劣小人……真的太难了。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的父亲,一无是处,心胸狭窄,让人作呕。
周嘉暄忽然低笑了几声,抬起脸,含笑的眼眸中满蓄泪水。
周百药一脸愕然。
儿子……儿子竟然哭了?
“当年的事不怪崔氏……就算九宁不是您亲生的,也怪不到她头上。”周嘉暄转身,背对着自己的父亲,一字字道,“她不是你的女儿,可她仍旧是我的妹妹。”
说完,他从周百药身边走过去。
擦肩而过时,他语调冷淡地道:“阿耶,以后我的事就不劳你插手了。”
这一刻,他彻底疏远自己的父亲。
周百药浑身僵硬,脸色灰败。
周刺史不在府中,周嘉暄遍寻一圈,没找到知情人,叫来自己的僮仆,细问他们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
僮仆答:“九娘走的时候,我们一点风声都没听见,蓬莱阁忽然就空了……直到昨天府里人才晓得九娘被送去鄂州了……”
周嘉暄负手站在自己的书室里,目光落到书案上摊开的一沓雪白宣纸上,想起走的前几天和她一起伏案写字的情景,心中隐隐作痛。
她那天笑得多得意啊,漂亮神气,再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小娘子了。
周嘉暄捂住胸口,闷哼了几声。
就像有把刀在五脏六腑里面不停地剜下一块块血肉。
古人说的心如刀绞,大概就是如此了。
僮仆顺着周嘉暄的视线看向书案,也想起那天兄妹读书写字的场景,低头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