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的拉妮娅一动不动,地毯上的拉妮娅却在低头看着手里的玩具,弥斯特跪坐在她对面看书,两个人看起来又小了点,再远点的门边堆着纸箱,纸箱里也坐着一个拉妮娅,把脸埋在膝盖里,本应富有光泽的黑发却干枯发黄,一直垂到脚面,纸箱外站着低着头的弥斯特,手指搭在拉妮娅的肩膀上。
无数杂乱无章的记忆被强行塞进这栋小小的屋子里,乱七八糟地拼在一起,过去的时间线上的每一个拉妮娅都在这栋房子里占居一隅,每一角空间都是过往重现。
好像过了很久,布鲁斯才收回注视着地毯上的拉妮娅的视线,扫了眼四周的布局:“分头,去找到真正的拉妮娅,她才能把我们送出去。”
仿佛被这一声提醒,所有人都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想起他们还有正事要做。
只是在离开前,就连达米安都回头看了眼纸箱里的拉妮娅,脸上看不出情绪。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他们既不能改变也不能干涉,每个人都知道。
可不知为何,他们觉得自己有些……不舒服。
客厅四面墙都连着门窗,左边的门后似乎是餐厅,桌边又坐着一个拉妮娅和一个弥斯特,盘子里的食物看上去就让人觉得索然无味;右边是盥洗室,发霉的浴帘之后隐约能看见浴缸;正对面是年久失修的楼梯,楼梯下的储藏柜里传出闷闷的撞击声,令人不适的臭味从缝隙里飘散出来。
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弥斯特出现在拉妮娅身边的时间要更早……而那时她们和现在似乎也不太一样,之间的关系也很古怪,说不上亲密还是疏离。
包括阿尔弗雷德在内,其他人都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只剩下布鲁斯还待在一楼,呼吸着腐臭的空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但即使不去看,破碎的话语也悄悄飘入他的耳中。
客厅里,有谁正在拨打电话,等待电话接通的“嘀”声长得刺耳,接通之后,先是短暂的沉默,随后弥斯特干巴巴的声音响了起来。
“韦德,拉妮娅又吐了。”
“……药吃完了。”
“韦德。”
“……如果她死了呢?”
“那样她……我也可以不这么疼了。”
“……”
“我知道了。”
“再见。”
电话挂断了,房间里死寂得仿佛坟场。
布鲁斯睁开眼睛,大步走进盥洗室,双手按着水池两侧,不顾水池边缘残留着发黄的污垢。
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听到浴帘后的动静。
他拉开浴帘,浴缸里,四五岁的女孩抱着膝盖小声咳嗽,手指掩着鼻子,可两管血还是从她的手背上往下流,滴落在浴缸的底部。
不止鼻子,她的眼睛、耳朵、皮肤都在出血,面色苍白,呼吸短促,身体不住抽搐,像是下一刻就会倒在浴缸里。
布鲁斯不能确定她这是什么病症,他从康斯坦丁口中得知罪孽之子会罹患一切基因病症,拉妮娅现在的症状像是白血病,而白血病的症状有很多,比如失明,比如浑身骨痛,比如双下肢截瘫。
他看着拉妮娅伸手摸索手边的淋浴喷头,半天才抓到手中,却怎么也举不起来,她只好抬起头,去摸索墙上的开关。
她的脸映入布鲁斯的眼中,让他呼吸一窒。
那并不是拉妮娅之后的样子。眼前的女孩就像是床前故事里的怪物,她只有一只眼睛,前额低斜,鼻梁扭曲,嘴唇开裂,手指也短小扭曲,软塌塌得像是章鱼触须。
畸形中的畸形,不洁中的不洁,不应诞生的罪孽之子。
直到这一刻,布鲁斯才彻底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松开,浴帘落了下去,遮住了浴缸里畸形的女孩。
二楼,迪克沉默地站在房间门口,房间里,韦德站在弥斯特身边,他们都低着头,面前的地板上放着拉妮娅的尸体。
“她死了。”弥斯特说。
韦德叹了口气:“是啊,你死了。”
他抱起地板上的拉妮娅:“走吧,我们去给你挖个坟墓。”
迪克目送着他们走下楼,随后走进房间,从窗口看到韦德和弥斯特在森林边缘挖了一个小小的坟墓,把拉妮娅的尸体放了进去。
“啊,累死我了,”韦德填完土之后,直起腰喘气,问,“这次你想写什么?”
弥斯特低头看着土堆。
“云雀。”她说。
迪克松开捏住窗台的手,逃一样匆匆离开房间,刚出门,忽然撞到了人,他抬起头,提姆对他指了指一个房间,神情复杂。
他们走进新的房间,看到弥斯特跪坐在地板上,闭着眼睛,一团黑雾在她的双手之间旋转,韦德倚着墙壁,边啃苹果边看着。
黑雾越来越多,旋转得也越来越快,几乎淹没了弥斯特,当黑雾的转速达到最高时,弥斯特睁开眼睛,默默注视着黑雾,没有收回伸出的手,仿佛在给雾团一个拥抱。
她收拢手臂,抱住了从黑雾中显出身形的拉妮娅,轻轻拍拍她的背,让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拉妮娅疲惫地抱着弥斯特,过了会才和她分开,白发女孩端详了她一会,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我好像……”她迷惑地转头看向韦德,“变好看了。”
“是吗?”韦德一听这话,立刻三两下啃完苹果,把果核随手一丢,“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他装模作样地捏着拉妮娅的脸看了看,夸张地惊呼:“哇——哦——这是哪来的小仙女?快告诉我你是从哪个仙境出来的?你们那里还收我这样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吗?”
惊呼完了,他才恢复正常,拍拍拉妮娅的脑袋:“别担心,这很正常,小小鸟基因有缺陷,等于一开始地基歪了,每死一次呢,就相当于把大楼推倒重建,但是你每次重新制造出人类壳子就相当于重新打地基,而地基稳固与否是根据小触手的状态决定的,地基越稳固,盖出来的高楼就越美观,不是什么大事。”
他的话有点难消化,弥斯特反应了一会,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她强忍着激动:“也就是说我每死一次,我的身体就会……好一点?”
韦德点头:“对。”
弥斯特站了起来,急急地问:“那我——”
“不,”韦德不许她开口,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不不不不不,绝对不许这么做,我不同意。”
弥斯特不甘心:“但是——”
“好的,我知道,我知道,”韦德举起手投降,“我可以带你去一些……好玩又危险的地方,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来,我们拉钩钩,你同意我才带你走。”
他蹲下身,伸出小指,神情难得认真。
“无论如何,你必须保护你自己,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你必须尽全力保护你自己远离死亡。”
沉默许久,弥斯特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
一墙之隔,杰森站在窗前,低头看着窗外的景象。
窗外的街道并不是他们刚刚看到的街道,而是一处陌生的战场,房屋在炮火里成片倒塌,炮弹的焦黑痕迹残留在地面上,远处隐约响起密集的枪声,昭示着危险的临近。
然而杰森没有看枪声响起的地方,而是注视着街对面的废墟。
街对面是断垣残壁,正对着窗口的断墙下,弥斯特无神地抱着拉妮娅跌坐在墙下。
女孩的蓝眼睛蒙上了一层死灰,胸口是被大口径子弹炸得血肉模糊的伤口。
就在刚刚,这条街道上发生了一场枪战。
大概是第一次直面自己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亡,弥斯特似乎没有回过神。
她呆呆地抱着自己的尸体,和尸体十指交扣,小小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簌簌跌落,砸在拉妮娅充满死气的脸上,晕开了血痕。
脚步声接近了她,弥斯特慢慢抬起头,看向走来的韦德。
“我……”她嗓音干哑,“我没有保护好她——”
韦德打断了她。
“不是‘她’,”他冷漠地俯瞰着她,“你没有保护好你自己。”
走廊上,达米安站在窗口前,一动不动。
窗外似乎是一片废墟,废墟上有个小小的白发女孩正在奋力挖掘,黑雾在她手中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工具。日落日出,月升月降,她一直在废墟上辛勤作业,最终挖掘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她才松了口气一样站起来,拖起身后的裹尸袋,拉开拉链,将裹尸袋里一具具小女孩的尸体倒进洞口里。
达米安没有等她填好洞口,径直走下楼梯,站在散发出怪异臭味的楼梯间门口,一把拉开晃动的门。
门后,拉妮娅的尸体挤挤挨挨塞满了整个楼梯间,每一具都睁着空洞的蓝眼睛。
楼下,布鲁斯走进了餐厅。
时间似乎又过去了很久,坐在桌边的女孩们看起来大概八.九岁,弥斯特正在给拉妮娅喂饭——因为畸形,拉妮娅的手骨依旧很软,握不住勺子,只能靠弥斯特喂她。
小姑娘看起来已经是个健康漂亮的孩子了,那张脸已经有了几分哥谭宝贝的影子,皮肤白得宛如有呼吸的大理石,眼睛蓝得像是蝴蝶的羽翼,可这份美丽里却又透出一两分惊心动魄的脆弱,让人看到时都会忍不住想要放轻呼吸。
现在的她,几乎看不出曾经畸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