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一看,身前已只剩个剑柄了。
方才一心报仇,脑子被热血冲得发昏,倒是丝毫也没感觉到痛,这会,那些后知后觉的痛感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要不是舍不得错过眼前袁绛雪和稽白旦的惨状,她大约已经疼晕了过去。
她颤着手,有些想拔剑,却又不敢。
身体刚一晃,便被人扶住了。
这一回,崔败的手竟不是冷的。
他钳着她的胳膊,力气极大,好像想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扶着她,慢慢倒坐在地上。
“用得着你逞强?”他道,“我逼和尚渡劫而已。”
鱼初月心中想着,‘也不看看衣袖上吐的那些血,到底是谁在逞强啊?’
邪佛戎业祸,那是可以和魔主叫板的人物。
而他崔败,不过是个元婴大圆满的剑修,如今还用了抑灵丹,只能使出金丹期的力气,再天才,还不是要被等级碾压?
他指尖蕴起灵气,连点她几处穴位替她止住血,然后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抽掉了刺穿她身体的那柄剑,‘铛啷’扔到一旁。
“大师兄,”鱼初月反手攥住他的袖子,用力说道,“虽然我们不熟,但请你别忘了我的心愿……”
他瞥了她一眼。
目光里难得多添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薄唇一扯,他淡声道:“死不了。要撕蘑菇自己去。”
“啊。”鱼初月老怀大慰,“你真的记得。大师兄,你真好。”
在她叨逼叨的时候,崔败已从芥子戒中取出伤药,撕开她的衣裳,敷上药,然后取出灵纱,三下五除二缠住了她的伤口。
“闭嘴,手拿来。”他冷冷地说道。
鱼初月半倚着他,把方才攥了剑身的左手递到他的面前,任他敷药、包扎。
崔败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
便看见中了梵罗珠剧毒的稽白旦和袁绛雪仍在地上翻来翻去地扑腾。
“很好看?”他微眯了眼。
“嗯。”她轻飘飘地哼了一声。
“鱼初月,回头我会与你好好谈一谈。”崔败冷下了嗓音。
她迟疑地偏头瞥了他一眼。
就见这个男人微抿着唇角,神色之间不见半点对伤者的怜惜,反倒是绷着一张准备骂人的老夫子的脸。
不愧是仙门正道大师兄,在人家佛者面前装得可正经了。
鱼初月心中这样想着,抬起眼睛来,注视着走到近前的佛者景春明。
他还未渡完心魔劫——成功渡劫便会晋阶大乘,此地设有禁制,一旦他晋阶,秘境便盛不住他了。
“阿弥陀佛。”
佛者极慈悲地看了看地上那两个扑腾打滚的人。
他双手合什,开始念却邪咒。
便见米粒大小的‘卐’字白光落到了那对夫妇身上。
鱼初月心中焦急,正要阻止佛者救那两人,却见那白光点燃了二人身上的梵罗珠花雾,二人渐渐弱下去的惨叫声再一次拔高,声嘶力竭地哀嚎,诉尽了烈焰焚身的剧痛。
就连复仇心切的鱼初月听在耳中,都感觉心底微寒。
许久之后,诵咒声才停了下来。
稽白旦和袁绛雪,化成了两滩细碎的粉末,随着风卷向了附近的紫植林。
一点一点被烧死的。
景春明躬身捡起了那只骨铃,收入芥子戒中。
崔败凝着眉眼,平静地注视着这位佛修。
景春明回身,施了一礼,然后解释道:“这一咒,为的是我自己,亦是为了枉死的无数同门。数百年来,屡有佛友惨遭横祸,我恰逢心魔劫,便没有潜踪,只身一人来到此处,为的便是引出真凶,以佛法渡之。若有孽力,只我一人承担。”
崔败唇角微绷:“若无人相救,你就死了。”
“生死有命,那便该是我的劫。”景春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鱼初月的脸,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确实,是我命定之劫。这世间,谁又能跳得出因果呢?”
“你心劫未渡。”崔败道。
景春明点了点头:“是。心结,未渡。”
他再施一礼,道:“先让伤者歇息罢。”
崔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揽住鱼初月,架着她走进山壁下的小石窟。
方才烧了半天佛子,这石窟处处被灵火炙烤得热乎乎的,外面的冷空气灌进来,蒸成了一蓬蓬灵气浓郁的水雾,温温热热地挤满了整个洞窟。
景春明从芥子中取出一个又一个蒲团,很快就在石窟中堆出了一张‘床’。
鱼初月平躺在蒲团堆里。
崔败不知给她糊了什么灵药,短短一会儿疼痛便止住了,伤处酸酸软软,除了没什么力气之外,好像并无大碍。
“回天断续脂?”景春明神色复杂地望着崔败,“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
崔败扯了扯鱼初月的衣裳,将灵纱缠裹的伤处彻底掩在了宽大的道袍下,然后淡声回道:“佛者好眼力。”
景春明道:“七年前,回春谷谷主遇害,镇谷之宝回天断续脂遗失。莫非阁下正是真凶?”
崔败正正看了他一眼:“胆子很大。”
景春明温和无奈地笑了笑:“阁下也知道,佛修只能直道而行。心中想到了,便只能问出来,当然,阁下只要没承认,我便没有理由与阁下拼命。那么阁下打算承认吗?”
鱼初月幽幽叹息,打断了这两个人危险的对话:“我想喝水……”
景春明立刻起身离开了石窟,替她取水。
石窟中安静了下来。
崔败单手抱着剑,坐在她的旁边。
鱼初月盯着崔败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
“大师兄,我没做梦吧?方才那几个坏人,真的死了吗?”
“嗯。死了。”
“那我就放心了。”
“有仇?”他偏过头,注视着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和尚的眼神,与你,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