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伉说:“蒸烧酒的事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不若让表兄和我一起酿吧,酿的酒多,能救回更多将士们的性命。”
知道樊伉这是有心拉一把刘盈,故意给机会让刘盈挣武将们的声望,吕雉眼里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说道:“难为你事事想着阿盈,就依你吧,这事就交给你们兄弟俩了。”
刘盈也想到了这一层,很是不好意思,悄悄对樊伉说:“伉儿不必如此,烧酒是你想出来的,不用老是顾虑我。”
樊伉摇头,非常诚恳地道:“表兄多虑了,这酿酒一事以后牵涉的地方很多,以后很多地方还要仰仗表兄。”
换了一张幼齿的脸还是非常有好处的,同样的话比油滑的成年人说出来就更显得真诚,也更能取信于人。
至少刘盈是信了。
刘盈一听伉儿还要仰仗自己,顿时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伉儿放心,以后有什么,只要用得上表兄的地方尽管说,表兄一定帮你。”
“那就谢谢表兄了。”樊伉笑眯眯地看着软萌的刘盈,心情十分矛盾。
既欣慰刘盈身为太子,依然保有赤子之心,又感慨刘盈身为一国储君,却这般良善,也不知是好是坏。
吕雉看着两兄弟相亲相爱的样子,眼中露出一抹深思之情,良久忽然开口道:“阿盈,你去将阿母新得的一张狼皮取来,伉儿体弱,拿去铺在炕上驱寒正好。”
刘盈知道吕雉这是有话背着自己和樊伉说,应了一声去了。
果然等刘盈一走,吕雉神色一敛,不再说话,只是来回地在殿中踱着步子。
一时之间,安静的椒房殿里只听见木屐踩在青石地面上发出的清脆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的,仿佛踩进人的心灵里,令人胆战心惊。
吕媭的目光一直跟着吕雉的身影,飘过来飘过去,脸上忧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忧思。
“皇后殿下……”吕媭开口唤道。
樊伉一听,顿时心中一紧。
他阿母虽然有的时候十分不讲理,像个女流氓一样,但是非常聪明,政治素养也高。
既然她现在都不叫吕雉阿姊,而重新换回了非常正式的皇后称呼,可见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
吕雉停下脚步,对樊伉道:“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樊伉微愣,他不是早说了吗?继而醒悟过来,吕雉问他的并不是他烧酒的事,而是指火药的事。
这事事关重大,樊伉不敢乱言,仔细斟酌了一下,说:“就只有此时殿中人知道。”
其实无名可能也知道,但他不敢说,怕说出来吕雉会杀人灭口。
果然吕雉脸上露出一抹放心的神色。
“伉儿既然在神仙的世界里见过这种你说的火药,那伉儿可有法子制造出来?”
樊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终于来了。
刚开始他见吕雉只盯着烧酒的事问个不停,对于火药的事只字不提,还以为吕雉不会过问这事,没想到还是他太天真。
显然吕雉先前只字不提,只是顾忌刘盈在这里,从她把刘盈单独支开的时候,他其实就隐隐已经猜到吕雉会问什么了。
只是他私心里一厢情愿地希望吕雉不要过问罢了。
其实若是换自己处在吕雉的位置,突然得知有这么一个天大的陷饼,自己肯定也会忍不住动心的。
人心总是自私的。
樊伉也自私。
火药的事情他早就知道,虽然他不知道具体的配方,但是只要他提出来,他相信那些聪明的大汉匠人们总有一天能够把火药配制出来。
他不知道这件事捅出来到底是对是错,将来的大汉甚至整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这样东西实在重要了,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一般,关着的时候对于世界毫无影响,可一旦打开,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完全不可测。
是让世界变得更好,能更早地结束战争,让大家能提早回家,妻儿团聚,还是会死更多的人,将世界陷入一片战争的海洋,完全不可知。
现在的世界也许是残酷的,战争从来就存在仁慈一说。
冷兵器年代更是如此,一刀一枪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换成了杀伤力更大的热武器呢?
更甚至这些聪明的匠人们从火药的启发中,无师自通研究出枪炮,到时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樊伉根本无法想象,也拒绝去想象。
不过,事情既然都已经捅出来了,再去细想这些也无用。
好在这件事目前看来吕雉是不打算公开,并且极有可能让自己负责。
那么同样的配方,在他的管理下,到时候造出来的是火药还是鞭炮,就由他说了算了。
火药虽然可怕,但鞭炮还是很可以期待一下的。
“对了,伉儿你如今名下的产业也不少了吧,过两天我派两个市籍商贾给你。”吕雉突然道。
所谓市籍商贾,就是指专门助人进行买卖的职业人,也是贱籍之一。
樊伉现在也是关内侯,产业甚大,而且不出意外,以后只会越做越大,到时候事事都由樊家出面并不合适,就得有专门处理买卖的人替他打理。
身为贵族,是不能自堕身份,去行商贾之事的。之前的小打小闹,还能打着宣传汉皇的丰功伟绩的由头,以后可就不成了。
吕媭微愣:“用不着吧,伉儿那点小打小闹何至于此。”
吕雉笑道:“阿妹你是不知道,你别小看伉儿,如今他光是书屋就能日进千金,还称做小打小闹,只怕到时候又有人跳出来指责伉儿与民争利。”
吕媭皱眉:“既如此,便将铺子关了吧,咱们又不缺这些。”
吕雉叹了口气,道:“伉儿的酒坊若是建起来,除非伉儿甘心将酿酒的法子让出去,否则都难以脱身。”
提到这个,吕媭便不说话了。
只方才樊伉和吕雉聊聊几句,这个聪明的女人就知道这其中隐藏的巨大利润。
她是皇后的妹妹,说出去尊贵无比,其实也是穷得叮当响。
谁不想有钱,谁不想自家富贵?
大家反秦反楚,到处打仗,为的是什么?
说穿了不就是荣华富贵?
让吕媭眼睁睁地把到手的财富让出去,她肯定不甘心。
吕雉也不甘心。
这些钱财就是以后刘盈登基的保障。
“既如此,就全由阿姊做主。”
樊伉做不得声,心里高兴。
可算有专门的买卖人出来替他打理了。
次日,吃过早食,吕媭果然亲自带着礼物和樊伉一起进宫拜见吕雉。
自刘邦出征,如今整个长乐宫中就以皇后吕雉为大,临武侯夫人和兴平侯拜见皇后殿下,通传上去,很快便有一个小黄门过来引他们入宫。
还是那个圆圆脸的小黄门,樊伉记得他,对他印象还很不错的。
长乐宫建得虽然不甚豪华,然而占地广阔,一路走过去也是蛮远的,尤其是樊伉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子。
酒坛子里装了大约有五斤上好的烧酒,坛子也有好几斤重,加起来快有十来斤,樊伉抱是抱得起,但是抱久了胳膊有点发酸。
樊伉有点路痴,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宫殿回廊,走了估计快有半个小时才到皇后吕雉的椒房殿。
女官连忙进去通报:“临武侯夫人和兴平侯来了。”
“快传。”
不一会儿,就听见殿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刘盈听闻今日樊伉要来,早早地就在椒房殿中等侯,如今听到樊伉和吕媭已经到了,哪里还忍得住,“咚咚咚”跑了出来。
“姨母,伉儿,你们可来了,冷不冷啊?”刘盈见樊伉一张小脸冻得通红的,顿时心疼得不行,“快进来,大殿里暖和,阿母烧了炉子。”
又见樊伉怀里还抱着个黑不溜丢的丑坛子,不由“噫”了一声,说:“伉儿手里抱的什么?”
“这个呀你自己闻闻”樊伉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将酒坛子递到刘盈怀里。
可算有人接手了,抱得他胳膊都酸了。
刘盈果然闻了闻,坛子口封得很严实,闻不到什么味道,刘盈被勾起了好奇心,不住地问:“伉儿,这是什么呀?”
樊伉故意卖关子不告诉他。
刘盈跟着他混熟了,一见他这副表情就知道肯定是好东西,问了两句就嘿嘿直笑,不再发问了。
几人进了椒房殿,吕雉已经亲自迎了出来,看见樊伉非常高兴,说:“伉儿回长安了?”
吕媭笑道:“昨天才到的。”
“是该多回长安,老是一个人呆在栎阳做什么?”吕雉笑着说,“你也是的,这么大雪,伉儿难得回来,不让他在家里歇着,还带着他到处乱跑,天寒地冻的,冻着了可怎么办。”
吕媭转头看了樊伉一眼,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扭头笑吟吟地对吕雉道:“还不是伉儿嚷着说想念姨母和表兄,我才厚着脸皮进宫来打扰阿姊。”
吕雉果然被哄得很开心,那张素来威严的脸孔不禁都放缓了表情,说:“伉儿有心了。”
椒房殿里也盘着火炕,吕雉挥退宫人,招呼吕媭和樊伉上炕坐着。
吕媭和吕雉素来姊妹情深,也不见外,几人都上炕坐着。
炕上摆着小炕几,吕雉和吕媭二人对坐着,刘盈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见到樊伉,抱着酒坛子非要挨着他一起坐。
樊伉十分无语,他怎么不知道历史上的汉惠帝小时候居然这么粘人。
而且照着他这两年的经历,觉得刘盈隐隐还有着轻微的弟控属性。
果真是历史不可信啊!
“好好坐着,别吵着伉儿。”吕雉呵斥了他一句,见他一直抱着个黑坛子不撒手,又道,“你手里抱的什么?”
“伉儿带过来的。”吕雉发话,刘盈终于舍得把酒坛子放下来,一脸好奇地说,“伉儿,这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啊?”
樊伉下意识地望了吕媭一眼,吕媭点了点头,樊伉才道:“是酒。”
“酒?”吕雉顿时恍然大悟,“前儿丞相进宫时,提起过伉儿酿出了一种非常香浓的叫烧酒的酒,用这个酒清洗伤口,还能减少伤患感染创口热的机率,难不成就是这个?”
这事吕媭倒是不知情,闻言不由惊讶地扭头,看着樊伉:“此话当真?”
刘盈也不由得瞪大了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震惊地看着樊伉。
同时被吕雉吕媭姐俩瞪着,樊伉顿感压力山大。
这两姊妹的气场都同样强大,难怪一个成了皇后一个成了女侯的。
被这两尊大佛盯着,樊伉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前两天酒坊蒸出了烧酒,今日特地带了几斤过来给姨母尝尝。”
吕雉显得很是高兴,笑眯眯地看着樊伉说:“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樊伉被夸得很不好意思。
吕雉现在越高兴,他就越不好开口告诉吕雉,他来的目的了。
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吕媭轻咳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锦盒放在桌上,递给吕雉说:“前儿我得了一盒明珠,特地送给阿姊。”
吕雉何等精明的人,接过盒子并没有打开,反而笑着说:“这可真巧了,你和伉儿都赶着同一天给我送礼来了,说罢,可是有什么事?”
吕媭清咳了一声,换上一副愁苦的脸,说:“还不是伉儿这孩子,胆大包天的,闯了祸事。”
吕雉闻言,脸上显出轻快的表情,笑了起来。
“伉儿素来聪慧,为人行事有度,能惹出什么祸事来?阿妹说来听听,阿姊着实好奇得很。”
刘盈此时也从震惊状态中清醒过来,一脸好奇地看着樊伉,悄声说:“伉儿你惹下什么祸事啦?让姨母这么担心,你悄悄告诉我,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替你解决了。”
吕雉瞪了他一眼,轻斥道:“阿盈莫要胡闹!”
说罢转脸又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尽量语气温柔地问樊伉,道:“伉儿做了什么让你阿母忧心成这样,告诉姨母,莫要怕,姨母给你撑腰。”
被吕雉这样轻言细语地关怀,樊伉有些受宠若惊,于是更加胆战心惊一会儿吕雉听到实情后大发雷霆的情形。
吕媭道:“这事跟阿姊和阿盈也有点关系。”
吕雉闻言,心头一轻,语气都轻快许多,说:“那就更简单了,说吧,是什么事?”
吕媭便侧过头,板起脸孔对樊伉说:“还不把你做的什么好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姨母,求得她的谅解。”
樊伉便将那日和无名出去,如何遇上背煤少年,如何看他可怜将他从驵会里救下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话音未落,吕雉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刚毅的脸上隐隐显出怒色。
吕媭一直在偷偷观察吕雉的神色,见她面带怒意,连忙起身,跪伏在地,恳求道:“皇后殿下息怒,伉儿行事不妥,触怒殿下,还望皇后念在伉儿年幼不懂事的份上,从轻发落。”
吕雉绷着脸孔,盯着樊伉和吕媭两人,脸上神情莫辨,久久不曾开口。
殿中的气氛此时仿佛凝固了一般。
刘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中忐忑不安,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了。
“阿母息怒,伉儿素来心善,定然不是有意的,阿母莫要责怪于他!”
吕雉眼中怒意难消,然则此时跪于殿中的几人皆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亲人,便是想重责几句都说不出口。
良久,吕雉转过身冷冷地看着樊伉,怒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那贱奴差点害得阿盈和你尸骨无存?为了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贱奴,你居然枉顾本宫的命令,一意孤行救下他,你这是将我置于何地?将阿盈置于何地?将素来疼你入骨的你阿翁和阿母置于何地?你就不怕那贱奴故计重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么?”
吕雉发怒,便是吕媭也不敢放肆,于是头伏得更低了。
刘盈张了张嘴,想替樊伉辩解两句,都无从开口。
他想了很多樊伉这个年纪会做的事,想得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樊伉仗势欺人,将栎阳城中哪个谁打了揍了或是伤了,被人找上门来理论,然而他设想了无数情形,却未曾料到樊伉居然会做这样的事。
樊伉看着跪在身前的吕媭和刘盈,心里头涌出许多的情绪,眼眶都有些热。
吕媭平素在家里何等的威风骄傲,然而此刻,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却为了他,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谦卑地跪在地上,只为了向她的亲姐姐恳求,不要重责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