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郎君召见,阿沅很快就到了。
“见过郎君。”不知道樊伉叫她何事,阿沅的表情有些紧张。
第一次让她编藤铠的时候,樊伉正忙着设计马鞍,没太注意。
再见的时候,樊伉才发现这个阿沅的确有点不一样。
虽然也是女奴,但阿沅收拾得十分干净,和那种因为他的召唤临时匆忙收拾出来的干净不一样,她的模样更像是因为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而保持的一种状态,举手投足之间也跟别的女奴不一样,眼神更澄净。
“我听说你会认字?”樊伉开口问道,一边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阿沅先是一愣,显然不曾想到樊伉找她来居然会是这事,先行了一礼,才不卑不亢地回道:“回郎君,奴幼时蒙大父教导,的确是认识几个字的。”
“你大父是?”这回轮到樊伉发愣了。
这个阿沅看来也是有来历的人啊。
阿沅回道:“大父出身先秦贵族,因为支持公子扶苏而得罪了丞相李斯,获罪下狱,抄家灭族,奴作为外嫁女才得以逃过一劫。秦亡以后,奴几番辗转,最后才以罪奴的身份进入樊府,侍奉主母。”
樊伉:“……”
这又是一个好悲伤的故事。
樊伉问了两句便不再问了,说:“我有样东西要你代笔。”
“是。”阿沅低着头非常谦恭地应道。
“桌上有纸和笔,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阿沅便坐回到桌边,执笔沾了点墨汁,问:“郎君要小篆还是隶书?”
“隶书吧。”樊伉虽然觉得小篆非常优美,但真的太复杂了,实在不利于推广传播,相比之下方方正正的隶书的接受度高多了。
“樊氏作坊园管理条例:为了作坊园的安全运行,按时按质完成任务,工作期间,应了解注意安全生产知识,遵守作坊园行为准则,做到安全生产。第一条:工作期间,不得……”
樊伉念一句,阿沅便老老实实地写一句,每当念到很多奇怪条款的时候,闳乐都忍不住一副“卧草”脸时,阿沅也毫无表情。
光这份城府,就足以让樊伉汗颜。
樊伉的条例写得很细,洋洋洒洒加起来有好几页,等到念完,樊伉口都有点干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阿沅停下笔,双手呈给樊伉,说:“奴已记下郎君所述每一个字。”
樊伉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字迹居然非常漂亮。
这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樊伉心中一动,这年头想要找一个有文化的家奴实在太难了,他就总觉得身边用得趁手的人不够,这个阿沅若是背景干净,倒是非常值得培养一下。
反正以后他需要的人肯定是越来越多,尤其是阿沅这种接受过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
是的,在大汉朝能识字基本就能称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若是还能有自己的思想,对于事务有自己的见解,就有了向权贵自荐的资本,运气好遇到赏识的贵族或者皇族,采纳自己的主张,从此一步登天成为人上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樊伉心中暗自琢磨着,即然作坊园都被他弄出来了,他是不是还要弄个学校出来?
人才稀缺啊。
闳乐的动作很快,管理条例誊抄出来,他马上就拿到印书坊,连夜印制了好几十版,樊伉着人用木框裱了,拿到作坊园贴起来。
鉴于作坊园的人很多都不识字,樊伉不得已,特地抽了个时间将作坊园里的人聚了起来,让人当众念了一遍管理条例的条款,并且逐条逐项地解释清楚明白。
每念一项,就听到底下一片哀嚎声。
实在是太麻烦了。
不能随地吐痰,不能随手扔垃圾,更不能随地便溺。
女人不能随便进入男宿舍区,男人也不能随便进入女宿舍区。
……
做得好的有奖,做得不好的没饭吃。
底下的人顿时怨气冲天。
刘邦派过来学习的少府拢着袖子默默地听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低下他高昂的头颅,纡尊降贵地问他:“郎君,这得理条例有何用?”
很多条款即使是以他的身份来看,也觉得太过严苛,更何况是那些毫无规矩不讲究的奴仆们。
“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也是为了管理方便。”樊伉笑道,“少府大人是个聪明人,想必很快就明白我的意思。”
少府这回倒是没有摆出高冷脸,而是在一边默默地思索去了。
他作为刘邦的眼线被派来名为督促学习实为监视作坊园的进度,亲眼见证了这一块地如何由一个勋贵们羞于提及的流民棚户区改造成了如今作坊园的模样,其中的变化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既然小郎君都认为这份管理条例十分有必要,那上林苑里头照着樊家纸坊建成的皇家纸坊,是不是也需要列一份管理条例呢?
樊伉老早之前就想酿酒了。
大汉朝当然也是有酒的。
不过这个时候还没有蒸馏技术,人们喝的是那种度数非常低的发酵酒,可能是处理技术不到家,喝到嘴里有一股怪怪的酸味,反正樊伉是不爱喝的。
但是樊哙和吕媭他们倒是非常喜欢,在家的时候会时不时地温两壶就着下酒菜过过酒瘾。
每次当他看到樊哙拿着小酒樽喝着那种带着酸味的浑浊酒液还觉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樊伉就牙酸。
一个个的封王封侯了,结果吃没得吃,喝也没得喝,只能多娶小妾生孩子了。
每每那个时候樊伉就想着什么时候酿出一坛真正的白酒给他尝尝。
真是怪不容易的。
正好酒坊建成了,樊哙也出征了,他可以酿点儿高度数的白酒,留点儿自己喝,其他的全送去前线让人给伤兵去清洗伤口也不错。
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能少死几个人总归是不错的。
蒸白酒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原理很简单,发酵酒古人已经会了,把发酵酒蒸馏成纯度更高的白酒,这其中的过程说白了就是一个很简单的物理原理。
就连蒸酒器也是一样。
所以说以前流行的那句老话,叫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很有道理的。
当然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流行学好数理化,不如一个好爸爸。
樊伉现在不仅有了一个好爸爸,还有一个好妈妈,一个好姨母,一个好表兄,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结果他活得还不如以前,什么都要操心,简直比老妈子还要累。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闲话少述,现在他还是想着怎么蒸出第一锅烧酒来吧。
樊伉揉了揉脸,打起精神,准备蒸酒。
知道郎君是要蒸酒,闳翁早就领了几个有酿造发酵酒经验的匠工过来,等侯小郎君的吩咐。
樊伉看得暗暗点头。
闳翁现在真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见他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闳翁一直吊着的心才落回实处,也跟着轻松下来。
相比起别的勋贵人家,樊府的人口其实还算是很简单的,这得宜于樊府的主人无论是主君还是主母亦或是小郎君,都不太喜欢铺张浪费,相比之下在樊府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不过即使是这样,依然免不了勾心斗角那一套。
闳翁父子俩因为得了小郎君的青眼,在府里很有脸面,也惹得不少人眼红,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就盼着把他拉下来,然后取而代之。
可想而知闳翁的压力也是满大的。
闳翁的心态摆得特别正,主君和主母是不会关心他们这些匠奴的生死,紧紧地跟随着小郎君的步伐,尽心尽力为小郎君做事才有出头之日。
“会酿发酵酒就好办了。”樊伉看着那几个匠人,道,“你们酿发酵酒都是用什么酿的?粮食吗?”
几个匠奴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匠奴上前,用充满疑惑的表情道:“难道还可以不用粮食就能酿出酒来么?”
樊伉:“……”
那肯定了。
能酿酒的东西多了去了,葡萄啦蜂蜜啦甘蔗啦土豆红薯啦都能拿来酿酒的。
可惜这个时候即没有一个叫张骞的出使西域,也没有一个叫李广利的远征大宛,大汉朝连什么叫葡萄都不知道;甘蔗更是远在瘴气横生的南越国,或许长沙国也有,樊伉也不太确定;土豆什么的此刻更是远在大洋的彼岸跟美洲土著玩大眼瞪小眼,红薯他倒是有,不过那数量不说也罢。
蜂蜜就更不用说了,即便放在几千年以后的现代也是造价最昂贵的贵族酒。
人们为了吃上一口天然纯蜂蜜,往往要开上十几个小时的车去乡下养蜂场从蜂农手中都不见得能买到,实在是因为大天|朝的造假能力实在太高端了。
更别说现在了,假的都没有。
想了一圈,然后樊伉很悲摧地发现,他身边除了粮食什么都没有——其实粮食也不太够。
大军开拔的时候,城中的粮商已经被割了一茬,现在估计只剩下些陈粮。
当然那些世代门阀手里肯定还扣着不少,不过这些连刘邦都轻易不太敢得罪的豪强,樊伉就更不想招惹了。
酿酒不必用新粮,樊伉用卖马蹬马鞍的钱购买了一批陈粮,拖回来后酒坊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开始酿造发酵酒。
这种自酿酒其实并不复杂,将谷物泡好之后上锅蒸,蒸熟了加酒曲用大盆装好,盖上布巾或者草蒲团,等待谷物发酵好,再添加适量的水再次发酵就成了。
这种二次发酵过后的汁液,就是米酒。
大汉朝是有现成的酒曲的,这给樊伉带来了极大的方便,要不然他还得想法子弄酒曲。
酿造酒从浸泡原材料到榨出酒液,至少需要一周以上的时间,现下气温低,发酵慢,时间就更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