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有狱卒送了热的饭食过来。
牢饭当然不好吃,哪怕是杜恬特地吩咐开小灶做的牢饭,也不好吃。
樊伉没心思吃东西,扫了眼隔壁牢房还没醒的光头壮汉,道:“他怎么样了?今天太子殿下多亏了有他在,不然太子殿下肯定会受伤。”
严重点说不定连人都没了。
杜恬愣了一下,连忙道:“某这就去请侍医。”
杜恬走后,牢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估计猜到樊伉很有可能只是短时间到此一游,杜恬本来特地单独给樊伉弄了个套间,他和无名一间,光头壮汉和孺籍再加另个两个小黄门一间。
不过孺籍自打进了牢房就吵个不停,叫嚣着让杜恬放他出去,要不然刘邦一定不会放过他。
态度极其嚣张,语气极其无礼,让杜恬给扔水牢了,连同另两个小黄门一起。
所以现在偌大的牢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其中一个还半死不活的,进气多出气少。
樊伉扒着牢房的想去瞧光头壮汉的情形,奈何他脑袋再小,也钻不过去,挤得脸都要变形了。
“郎君很担心他么?”无名问他。
“他救了表兄啊!”樊伉道。
要不是他救了刘盈一命,只怕今天棚户区所有的人都要给刘盈陪葬。
此人大功,要好好感谢。
无名扫了光头壮汉一眼,眉头皱得快要打结了。
“郎君知道他是谁么?”
“谁啊?”樊伉一脸诧异地反问,“那个小黄门不是说了,他就是个奴隶么?”
他都听到了。
无名咳了一声,道:“他是季布。”
“哈?”樊伉不由悚然一惊,跟着压低了嗓音,“就是和你阿翁一样,曾经同为西楚国大将的季布?”
无名点头:“就是他。”
樊伉的脸顿时比杜恬的还苦。
夭寿哦!
他真的只想种种田,做做系统任务,当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而已,为毛这西楚国的大将一个个的都要往他跟前凑?
到底还能不能让人愉快地种田了。
“你说我现在把他弄死还来得及么?”樊伉非常正经严肃脸地问道。
无名:“……”
无名扫了一眼牢房门一眼,遗憾地摇头:“估计来不及了。”
说完,牢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杜恬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个人,应该就是他请的侍医。
杜恬朝着樊伉拱了拱手,道:“失礼了,某这就让人去给这位壮士看伤。”
汉代还没有御医这个职业。
汉代的大夫称为医工或者医匠,于优介商贾都归入贱民一类,地位十分低下。
虽然是被人请到牢里给一个奴隶看病,两个侍医却丝毫不敢怠慢,仔细检查了一遍季布的伤势,道:“这位壮士背上的烧伤倒是不太严重,涂点药就好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樊伉最讨厌有人这样话说一半留一半的,吊人胃口好难受。
“可能会留疤。”侍医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留疤就留疤。”樊伉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这么吞吞吐吐的,他还以为救不活了,结果只是会留疤而已。
男人嘛,跟爱漂亮的女人不一样,伤疤就是勋章,身上多几道疤痕反而更能体现出男子气概。
侍医替季布清理了一下伤口,敷了药重新包扎好,就向杜恬告辞。
然后杜恬一直陪着樊伉,直到吕媭亲自过来接人。
“简直就是荒唐!太子乃是郎君的表兄,二人情同手足,郎君又怎会行刺于他!”吕媭简直怒不可遏,对着杜恬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
杜恬被骂得跟狗一样,恨不得将申屠嘉千刀万剐。
这个混帐东西,自己把人往牢里一扔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他面对吕媭的怒火,简直杀了申屠嘉的心都有。
“阿母,你也别怪内史了,他也是不得已。”樊伉不想吕媭得罪太多人,劝阻道。
吕媭这才住口,狠狠地瞪了杜恬一眼,道:“今日这事看在郎君的面子上就不与你计较了,你好自为之!”
杜恬感激地朝樊伉投去一瞥,连连称是。
吕媭心中有气,懒得再理杜恬,对着阿偌她们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郎君出去,真是晦气!”
出了牢房,樊伉扭头看着隔壁号子里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季布,内心挣扎了半天,还是对吕媭道:“阿母,那人是表兄的救命恩人,受了伤,要不也带回去吧。”
“既然救了阿盈,就先带回去吧。”
一个奴隶而已,吕媭并不在意,带回府上也不过是多个使唤的人而已。
若是人老实忠诚就留着,若是不老实,等伤养好了就卖出去或者直接赶走,不比处理一只鸡麻烦多少。
审食其交割了帐册,还要进宫向吕雉复命,没有久留,挥一挥衣袖,很快就带着人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樊伉猜测审食其估计早就不耐烦守在这里,恰逢这个好机会,巴不得早早将帐册交还于他,趁机脱身。
捞起一本帐册,尼玛又是优美得看不懂的小篆,写个隶书会死啊!
没有什么比上了将近二十年学,最后发现自己依然是个文盲更悲摧的事实了。
将帐册往箩筐里一扔,樊伉招呼刘盈道:“表兄,看看别的地儿去。”
反正等他接手以后,这里肯定通通要重新规则的,他才没时间折腾一个铁匠铺的帐册。
再说铁匠铺外头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也实在不是个看帐册的好地方。
从居室里出来,刘盈也犯狗脾气了,非得进作坊里头去看。
樊伉拗不过他,于是几人刚从铁匠铺的后宅院里出来,就转去作坊。
自从铁炉子的生意被孔家抢了之后,铁匠铺里的生意便江河日下,没有生意,匠人们四散离去,留下的俱都是些无处可处的奴隶或者孤儿。
他们进了作坊,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仿佛身处炎炎夏日一般。
刘盈刚进门就热得受不住,将披的大麾解了下来,随侍在一旁的小黄门连忙接了过来,搭在一边的木架上。
一个身材高大浑身都是腱子肉的光头男人正挥舞着铁锤,在铁帖上敲打着一坨烧红的铁块。
熔炉里熊燃烧的火舌往外喷溅,隔着老远的距离,樊伉都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
樊伉见那人一头短茬,十分少见,脖子还戴着铁环,乍一见还以为是个还俗的和尚。
那男人力气颇大,每次举起铁锤,胳膊上的肌肉都会高高贲起,十分勇武。
几人下意识地都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瘦细的胳膊肘,面上皆露出羡慕之色。
无名看着那人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刘盈好奇地跑到壮男身边,抻着脖子问:“你打的什么呀?”
壮男头也没抬,依旧一下一下敲着铁帖,粗声粗气地道:“犁铧。”
“哦。”刘盈兴致勃勃地道,“我观阁□□格雄武,为何不去战场搏个功名,封妻荫子,要留在这里打铁?”
这回连回答都省了。
边上陪着刘盈的小黄门小声提醒他道:“殿下,此人乃是个奴隶。”
彼时佛法尚未东来,民间并不知有和尚,凡犯罪之人,没收为奴者,都要剃去头发,脖颈带上铁环,以示区分。
刘盈心下甚是惋惜,好不容易起了惜才之心,结果却是个奴隶。
樊伉初来乍到,对于人靠出身就划分为三六九等的制度还不太那么适应,闻言不以为然地道:“奴隶怕什么?只要有本事,时机得当一样能出人头地。武阜早前也是阿翁的家奴,现在不也成了一名裨将军了。”
虽然裨将军只是最低一级的将军名号,但好歹由一个家仆晋为官身,脱了奴籍。
再大逆不道一点,刘邦做皇帝之前不也只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连他的两个嫂嫂都嫌弃得要死,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整个中原大地的九五之尊,何其威风!
他老爹做大将军之前也不过是个狗屠之辈呢!
可见出身这个东西,有的时候也是当不得真的。
听他这么说,小黄门脸扭曲了一下,碍于樊伉身份特殊,又不敢得罪,只得躬身连声称是。
一直在铁帖前专心打铁的壮汉,倒是抬起眼皮扫了樊伉两眼,忽尔又低下头去继续敲打铁皮。
刘盈虽然觉得樊伉的话哪里有点不对,但见樊伉附和自己的态度,心下不由十分高兴,觉得自己被肯定了,道:“伉儿说的都是有道理的。”
无名:“……”
真是好蠢的一对兄弟。
大约是在宫中压抑久了,刘盈出宫以后对什么都感到新奇,什么都要碰一碰摸一摸,十足一个好奇宝宝。
他甚至心血来潮地还想尝试去打铁,被樊伉和一直随侍在侧的小黄门同时劝阻了。
“殿下,作坊里温度高,不如去别的地方看看吧。”小黄门苦着脸劝着。
“啰嗦!”刘盈不耐烦地喝斥一声。
小黄门于是讪讪地退下去了。
樊伉蹲在地上,捡起壮汉打好的犁铧,看得很仔细。
刘盈也跟着蹲了下来,道:“伉儿想到什么了没有?”
樊伉将犁铧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道:“有点想法,不过还要再琢磨琢磨。”
“哦,伉儿不用着急,慢慢想。”
一个瘦高的少年背着一筐煤石进来,不用人吩咐,非常熟练地将筐里的煤石倒入熔炉里。
霎时一股浓郁的臭鸡蛋味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樊伉扭头,正好看到几块灰白和淡黄色的石块扔进熔炉里,青色的火苗腾地窜了出来。
樊伉脸色微变,大声道:“都快出去!”
话音未落,无名早已经一手一个抄起他和刘盈就往外冲,下一秒,樊伉只听见身后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大地仿佛都被震塌了一般,巨大的热浪冲击过来,将他掀翻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一切平静下来,樊伉咳出嘴里的灰土,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身后那个小黄门声嘶力竭的叫声。
“殿下——”
不是吧?
刘盈没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