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亲自看过她两回,一次是拿了震海侯的聘礼单子来,道:“阿云,我知道你怪祖母。大抵在你心里,祖母这是卖女求荣。然而,宋家的家业,不能毁在我手里。震海侯于宋家,是极为重要的。如今,他来求娶,也诚意十足,你且看看这聘礼单子。祖母但望你认真与他生活。”一回是除夕那夜,团圆饭宴席散后,姚氏过来看她,问了几句话,便走了。
到得正月里,初六这一日,宫中淑妃娘娘召见宋织云。
因淑妃无女,宋织云幼时常随姚太君入宫问安,更不时居于淑妃宫中,娱乐膝下。十二岁以后,因年岁渐长,方不在宫内居住。
宋织云任由回纹打扮停当,登了宫里派来的马车,一路行到紫禁城来。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中,这是她无比熟悉的红墙黄瓦,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寂。
年幼时,她在宫中看姑母理后宫事,见过刚选秀入宫的青春少女,也见过因谋害皇嗣被弃于冷宫的迟暮美人,还有远嫁西藏的宗室公主。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只在旁边静静观看,回家后,无数次庆幸自己生在宋家,再不会与这禁宫有关。然而,她庆幸得太早,参悟得不透。宋家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牢笼,何处庭院不深深。
淑妃居于翊坤宫,院子里梅花开得正好,在这阴沉的天气里,也让人生出些许快慰来。
宋织云进去的时候,便见淑妃一人在东稍间坐着,左右侍从一人也无。淑妃已年过四十,保养得宜,看着三十出头。神色安详平和,更有一种辽远深邃的宁静,让人放松,也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来了,坐吧。”淑妃看着侄女走进来,微微笑道,让人如沐春风。
宋织云给淑妃请安,依言侧身坐下。
“我瞅着你越发标致,倒真是个大姑娘了。”淑妃看着侄女,婴儿肥已然不见踪影,那杏眼里从前是一览无遗的欢乐心思,如今沉静下来,竟似一泓深潭,引人一探究竟。果然是历了事情,方有得万般风情。
宋织云微微笑,道:“都是侄女肖姑,我要是能有姑母您这般美丽,肯定是天大的福气了。”
深宫寂寞,宋织云多年陪伴,言语之间总要给姑母一些乐趣。
“你是个好孩子啊。”淑妃柔声道,“震海侯配得上你。”
宋织云心中“咯噔”一声,抬头看着淑妃。淑妃端着茶碗,低眉轻酌,神色氤氲在水汽里,看不清晰。
“我八岁时,你祖父外放崖州。当时,你伯父、你父亲并你大姑母,承欢曾祖母膝下,我则随了你祖母陪伴祖父左右,在崖州五年之久。当时立国不足二十年,南越崖州一带匪患猖獗。十岁那年,海盗竟是趁着台风肆虐之后、兵力薄弱之时,攻进崖州城中。我和你祖母正在救助伤民,不幸被俘。我们被带到船上,眼看就要驶向茫茫大海之时,突然有人带领着士兵来救下我们。他是当地的土人,不过十几岁的青年,却威风凛凛,仿佛神仙一般。”淑妃越讲,声音越低,似沉浸在回忆中。
“后来,我们就认识了。我在崖州无聊,又听不懂土话。他却是个懂官话的,于是,便常常教我崖州的土话。晃晃悠悠地过了三年,你祖父要回京了,我还抱着他哭。也是崖州民风开放,才得如此三年时光。”淑妃悠悠叹口气,道。
宋织云心中陡生波澜,看向淑妃。难道,淑妃并不如祖母所说的,一心爱慕皇帝?
“离别时,他说待我十五岁的时候,必定带着莺歌海的珊瑚树来看我。然而,他最终没有来。我离开一年之后,他听从家族之命娶了另一大族的女儿。我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孩子都出生了。那时候我多傲气啊,想着你看不起我,我就要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我入了宫来,几十年过去了,才知道那一时置气,都是闲气。女人这一辈子,心都莫要挂在男人身上,还得自己过好了。家族、子嗣、地位、财富,比男人更加可靠。”淑妃幽幽说完,看向织云,脸上还带着隐约的微笑。
“姑母,织云受教了。”宋织云行礼,道。
“这是多年前那人送我的珊瑚珠串,说是红珊瑚做的,驱魔辟邪。如今,你要去崖州,便托你一件事情。船过莺歌海时,就让它回到生长之处吧。”淑妃将一串手串递给宋织云。宋织云接过,珠子圆润,色彩夺目,俨然是常年有人佩戴把玩所致。
“再有一事,也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南越王奏请陛下为南越王世子与广州朱家的嫡女赐婚。”淑妃淡淡地说道。
宋织云一愣,那珊瑚珠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呆呆地望着淑妃,道:“姑母,您说什么?您说的可是真的?”
淑妃微微颔首,道:“天策卫的消息,自然是真的。朱家乃广州世家,与南越王也是门当户对的。”
宋织云缓缓弯腰,要将拿珊瑚珠串捡起,眼眶中的泪水再蓄不住,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滴落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