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樰扭头往对面看,男人已经不在门外了。
“哦,知道了。”
脚步声远去,阳樰踢了踢脚尖,取下手腕上的头绳把一头的长发随意地扎了个马尾,滑开衣柜的推拉门。
里面的衣服各式各样,裙装用衣架挂好勾在横栏上,上衣和裤子则是折叠整齐,分冬夏两季归类放置。推拉门只开了一边,另一边的衣物隐在暗处,也是挂在横栏上的,但比亮处的裙装保护得更好,每一件都用衣袋罩着。
她伸手抓了件单色卫衣和一条修身运动裤出来。
洗漱时阳樰看着镜子里自己眼底一圈淡淡的青黑色,伸手摸了摸。
熬夜赶稿的勋章。
她吐掉嘴巴里的泡沫,漱口,洗脸。
收拾清爽后,刚踏出浴室门,楼下传来齐女士的呼喊:“崽崽,起了吗?下来吃早餐!”
阳樰:“马上!”
阳樰回屋把随手扎的头发解开,对着梳妆镜重新梳理整齐。楼下齐女士又催了一遍,她应了一声,目光瞥见化妆台上摆放的化妆品,步子缓了缓。
略一犹豫,她拿起遮瑕液,往眼下的勋章点了几点,然后用手轻轻推开。
再抬头,镜子里的小姑娘看上去精神饱满,水嫩焕发。
一股说不清的气闷忽然涌上来。
阳樰懊恼地皱了皱鼻子,把手中的遮瑕液重重地搁回化妆台。
下了楼,齐女士已经吃完早餐了,一身果决成熟的职业装,利落的职场妆容,即便人到中年仍然气势不减,黑得像个帮派女头头。
女头头挎着包,人在玄关穿鞋,脚熟练地踩进高跟鞋里,叮嘱女儿:“崽崽,吃完把碗洗了,然后去帮下卫捷哥哥的忙。隔壁你卫阿姨也在,我跟她说好了,中午你去她那儿吃饭,晚上等你哥回来,我们一起去外面吃,给你卫捷哥哥接风洗尘。”
阳樰端着小瓷碗喝粥,静静地听着。
等齐女士说完了,才放下碗,嘟嘟囔囔:“都有搬家公司在干了,我去能帮到什么啊?”她抬抬胳膊,“妈,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搬什么东西?”
齐女士没空跟她来回拉扯,不由分说道:“你不去搬东西,陪陪卫阿姨聊天也一样。行了我走了,你快点啊,别磨磨蹭蹭的。”
阳樰吸了一大口粥,嘴巴鼓鼓地唔了一声,不情不愿。
慢吞吞地吃完早餐,洗了碗。
外面日头敞亮,对面传来的搬家声音一刻未停。
齐女士又打了个电话回来:“我想起来了,之前我让小澍寄了瓶香水回来,要给你卫阿姨的,刚刚出门急,忘了。你去我房间拿上,一会儿给阿姨。”
阳樰:“……”
避无可避。
她上齐女士房间把那瓶还未拆包装的香水翻了出来,揣上钥匙,无奈出门。
新房子许久没有进人,来来往往的家具运送使得屋子里粉尘扑面,新家具异味斥鼻。
卫捷在屋里看了会儿进度,便又出门透气了。
迎着光,他看见阳樰一身清爽的休闲打扮,磨蹭地走过来。
小姑娘个子小巧,卫衣套在身上有种空荡荡的宽松感,显得她人更娇小了。一头黑发柔顺垂直,即便在脑后扎起,也垂到了腰际,随着走动在身后来回摇晃,打碎了倾泻在上面的璨璨光纹。
杏眼巧嘴,肌肤瓷白似雪。
像一个精致的小瓷娃娃。
卫捷微微眯起眼。
瓷娃娃看见他的一瞬撇开了眼,垂着眼专注地看着地上,慢慢走近。
然后在他面前停下。
阳樰往里张望了一眼,问道:“阿姨呢?”
他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在家。”
“……哦。”
她莫名有点儿尴尬,摸了摸鼻子,转身往自己家旁边那栋房子走去。
“小樰妹妹。”
阳樰止步。
她抬手摸了摸耳垂,可那股若有若无的瘙痒像是藏在更深处,缓慢地爬过骨髓某处。
男人还靠着,右腿微曲,随意地搭在另一只腿前面,双眸专注地盯着她的后脑勺,唇畔笑意微染,缓慢开口:“这么久没见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跟哥哥打?”
他的嗓音如山间不知名的流水温泉,带着股暖意,说话时已成习惯似的总拖着淙淙流淌的缓慢尾音,极富磁性,像慵懒的猫儿漫不经心地在人耳根子边扫动尾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又或是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哪里有点儿怪怪的。
不甚清透,含着一股略微浑浊的厚重。
阳樰转过身。
“卫捷哥哥,”她清清脆脆地唤了一声,下一秒就吐出舌头,表情夸张得像要呕吐,“呕。”
卫捷:“……”
小姑娘步履轻快地走远,卫捷看着那根甩动得如胜利者般得意的马尾,轻轻低笑,摸了根烟出来,点燃。
烟雾茫茫,他的目光穿过白烟,始终追随着那道娇小灵动的身影。
阳樰敲开隔壁家门的时候,恰逢卫书莞拿着个保温杯和一盒药出来。
阳樰甜笑着叫人:“卫阿姨。”
卫书莞露出了温婉的笑容,柔声道:“小樰来了,先进去坐会儿吧。”
“不了,我来送点东西。”阳樰把精巧的小购物袋递过去,看了看她手上的保温杯和药,关心了一句,“阿姨,你生病了啊?”
“是你卫捷哥。”卫书莞摇摇头,叹气道,“这么大人了还不懂得照顾照顾自己,大半夜的下了飞机也不加件衣服,这不就一路吹冷风回来吹得感冒了吗。”
阳樰一愣。
难怪,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不自然。原来是因为感冒,起了鼻音。
——不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阳樰搭了声腔,没再说多余的话。
卫书莞急着给儿子送药,把香水搁在了玄关旁边的鞋柜上,边换鞋边对阳樰说:“小樰,进去坐吧,别听你妈说什么要你帮忙,哪儿有那么多忙要你帮啊,在阿姨家玩儿就是了。中午想吃什么?我等下去买。”
卫书莞是大家闺秀,又是个画家,行为举止和谈吐都温婉亲切,优雅大方,和齐女士是两个极端。一水一火,却成了最亲密的好姐妹。
阳樰挽着女人的手臂,亲昵地撒娇:“不用了阿姨,你做什么我都爱吃。不过我还得回去赶稿子呢,饭点再来。”
她这么说,卫书莞也不强留,拍拍她的小手,让她注意休息。
阳樰乖巧地应着,走下门口的三格小台阶就和卫书莞分开了,步履轻快地回家。
转身时,不经意地瞥了小道对面一眼。
卫捷不在门口,又进屋去了。
上一次见到卫捷,是在四年前的春节假期。当时她刚上大一,他出国第一年,还有空能回来过个年。后来他越来越来忙,分身乏术,甚至回国过年的空都没有。
四年,阳樰没有见过他一面。最多,碰上他和卫书莞联系,无处闪躲地听了两耳朵他的声音。
比例不够哦,补全可看啦走出店门,能感受到周边的店铺热情依旧,店招牌的霓虹灯大亮,各家门口摆着音响,音乐声从街头串到巷尾。即便不方便的天气使得步行街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也不乏拎着伞照常逛街的人。
在一片雨天热闹中,阳樰看见一抹本应离开了的熟悉身影往这边走过来。
她怔了怔,莫名有种想反身就跑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
走近了,男人很自然地打了声招呼:“小樰妹妹。”
阳樰狐疑道:“你怎么回来了?”
闻言,卫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之前躲在墙后面偷看的真的是你啊,小樰妹妹。我还以为我眼花了。”
“……”
阳樰咬了咬牙,她肯定卫捷绝对是故意的。
阳樰假惺惺地笑了笑:“我也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卫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阳樰目光闪了闪,微微垂眸。
“正好,”他忽然开口,“我就不用自己再进去了。”
阳樰:“嗯?”
卫捷懒懒地道:“我落了支笔,劳烦小樰妹妹帮我进去拿一下吧。”
阳樰没动,将信将疑地瞅着他。
都到门口了,干嘛不自己进去拿?
他像是看清了她眼神里的意思,歪了歪头,有些苦恼的样子:“你的那个店员……”
他话说了一半,阳樰却几乎秒懂他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橙子呗。
橙子见到帅哥就双眼放光堪比x射线的功夫,阳樰是见识过的。更别说,卫捷在她的评级里,可是从未有过的“人间绝色”。
阳樰认了。
她撇了撇嘴,说了句你等着,就转身又进店里去了。
店门是玻璃推门,两人在门□□谈的情景被里头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见阳樰跟人间绝色说了几句话后又进门了,橙子第一个迎了上去:“店长,你怎么回来了?”她张望了一眼门外,人间绝色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闲适,又有股多情的慵懒,正看着这边,“店长店长你和人间绝色认识吗?”
阳樰抬起双手挡住橙子喷薄而出的热情,直奔主题:“刚刚他那桌是你去收拾的吗?”
“是啊。”橙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有没有看见一支笔?”
“笔?”橙子不解,“没有啊。”
“座位上和地上呢?”
橙子摇摇头:“都没有。”随即又来了兴致,“是人间绝色落东西了吗?”
阳樰敷衍地嗯了一声,索性自己过去找。
桌子已经收拾擦拭完毕了,干干净净的,小沙发上也没有多出任何一样东西。她弯腰往地上看了看,沙发旁边有一株小盆栽,花盆边上赫然躺着支黑色的中性笔。
笔掉的地方很奇怪,不说粗略一扫不会看见,正常坐在这个位置的人,再怎么掉东西,也不会掉到那儿去。
再说这笔又不是球,还能打着弯儿滚过去不成?
阳樰心里升起一丝不协调的怪异,却也没多想,将笔捡了起来。
橙子频频往外头张望,阳樰认真地警告了她一番,见她讪讪地收了心好好工作,才放心离开。
外头雨又下了起来,细细的雨丝倾斜飘落,卫捷站在屋檐下,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模样。
阳樰把笔递过去,忍不住嘟囔:“这笔你随便找家文具店也就一块钱的事儿,用得着这么抠门还回来找么。”
卫捷接过来道了声谢,随即话里有话地道:“谁说我是回来找笔的?”
阳樰:“你自己说的,落了支笔。”
他眯了眯眼,勾起唇,缓声说:“我说的是,正好。”
也就是,凑巧。
凑的什么巧?
阳樰不喜欢跟他玩猜字谜的游戏,有些不耐烦了:“什么意思?”
卫捷往阴沉沉的天空看了眼,没有回答,反而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下雨了。”
“下雨就下雨啊。”阳樰很烦,“您老没带伞就自个儿在这躲会儿吧——”
“我送你。”
——我就先走了。
阳樰后半句话被生生截胡,语死口中。
她一愣,抬头。
卫捷185的个子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屋檐外沉沉的天光。
他垂眸望着她,无辜又倦懒地笑了笑,将两句话连起来重复了一遍:“下雨了,我送你。”
穿街走巷的音乐声里,阳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宛如不合拍的鼓点。
她忽然不敢往深了猜想,他凑的是什么巧。
卫捷开的还是助理的车,车子开不进步行街,只能停在外面的停车场里。
走去停车场的这段路程上,阳樰悄悄地平复了内心的动乱。
如果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那么卫捷的嘴,就是那个帝王鬼。
从十二岁到现在二十二岁,十年了,阳樰都不觉得自己摸透了这个男人。
她和他之间好像总隔着一团雾。无闪无墙,她可以靠近,但必然会在雾中迷失方向。
若是十五、久岁的她,想必会不惧云雾。
然而那也只是以前的她。
上了车,阳樰才想起来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卫捷说的是“你的那个店员”?
她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森林钟塔的店长是我?”
卫捷:“我妈说的。”
这阳樰就不意外了。
卫捷又说:“而且——说是代店长,更为合适吧。”
阳樰扯扯嘴角:“这你都知道。”
片刻的沉默后,卫捷声音放轻了一些:“我听我妈说,齐阿姨和当初那位裴总在一起了。”
阳樰点了点头:“嗯。”
雨点飘打在挡风玻璃上,在上面连成密密麻麻的一片透明小疙瘩,模糊了前方的路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