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群挤出一道缝,姜宝忆才看清里面站着个半人高的人,粗布麻衣,头发银灰,蓬乱的遮住大半张脸,而露出来的那半张,嶙峋如同乱石一般,皮肉拧巴翻红。
姜宝忆忍不住多看了眼,那老妪正好抬起头来,伸手抓着柱子想要站起,她的两只手也满是伤痕,许是因为年岁久远,好些伤疤突兀的鼓成各种诡异的形状,不是正常的皮肤色,或灰黑或紫红,本该长指甲的部位全是些可怖的硬茧般的红肉。
她揪着衣角,不忍再看下去。
“真是晦气,下雨天碰到这么个丑东西!”有人啐了声,嫌弃的抱着胳膊走远。
“掌柜的,你倒是管管,叫人怎么吃得下饭。”邻桌也看见了,把箸筷往碗上一拍,发出清脆的啪的响声。
姜宝忆忍不住抬头,却看见老妪被谁推了把,歪到在满是泥泞的雨水里,她行动迟缓,摸索着想要找个依靠站起身来。
不妨摸到一个人的脚,那人趁机狠狠踩在她手背,碾着她皮肉惊道:“哎呀,你怎么往我脚底下爬。”
姜宝忆咬着唇,还没开口,就见旁边人噌的站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
周启相貌端正,又挟着一股矜贵逼人的气势,甫一打量那人,他便有些腿软,可又一想不碍周启什么事,便又强行直起身子,结巴道:“怎么,想多管闲事?”
周启冷眼睨他,小人得势欺软怕硬的丑恶嘴脸看的令人作呕,抬脚踹向他腰部,把人直直踹到街上,翻了几滚爬不起来。
老妪抬头,众人禁不住倒吸了口气。
她的双眼发灰,颧骨和额头都有疤痕,看的出是许久之前的旧伤。
周启弯腰抬手,搀着老妪的手臂使她站起来,老妪佝偻着身子,嗓音暗哑:“多谢。”
姜宝忆难以想象她是遭遇了什么灾难,以至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捧着馄饨碗,小心翼翼放到老妪面前,而与他们合桌做的两人,因为周启那惊天动地的一脚,加之老妪过来,而忙不迭的起身离开。
原本闹腾的馄饨铺子,以此桌为中心往外散开。
“婆婆,这里是勺子,你吃慢点别烫着。”
见她双目无法视物,姜宝忆还不放心,仔细吹凉了才重新把勺子放到老妪手里。
周启看着她,神色凝重。
从老妪伤痕来看,像是大火烧的,能活下来已实属艰难。
“大哥哥,你身上还有银子么?”姜宝忆翻开自己荷包看了眼,只有几贯钱,今儿带出门的都买礼物了。
周启解下荷包,径直递到宝忆手里。
姜宝忆边往外倒边解释:“等回去我还你。”
周启看她葱段似的手指灵活的拨动银子,笑道:“你却是有小金库的。”
姜宝忆不好意思的低头,半晌后把数好的银子包给老妪,转脸冲着周启露出洁白的小牙:“都是舅舅和舅母给她的月例,素日里用不到,慢慢就攒起来了。”
老妪掌心有很多划痕,应是平常摸索走路留下的伤痕,姜宝忆把荷包放在她掌心,小声道:“婆婆,里面有十两银子,你收好了别弄丢。”
老妪摇头,粗哑的嗓音不断发出:“不行”的声音。
姜宝忆其实有点害怕她的相貌,可又不愿见她被人欺负,既然遇到,帮一把心里总会好过。
“婆婆,我很有钱,你放心收下就好。”
周启闻言,扫她一眼,还真有种首富的气度。
雨势小些,两人就离开了馄饨铺子。
老妪抓着廊柱,浑浊的眼球焦急的追寻模糊的身影,她身形蜷曲,两腿膝盖处都没法打弯,灰扑扑的衣裳满是泥水。
铺子里的人笑:“这老东西上辈子积德了!”
待到临近小年,苏氏便要辞别苏大人折返京城。
周启与景子墨随行,回去依旧走水路,只这一次景子墨包了整艘商船,他买了很多物件,想拿回去哄弟弟,平阴侯府本就奢靡,他是世子,在外也有个阔绰的名声。
姜宝忆眼巴巴看着周启帮她搬上来箱笼,忙道谢,殷勤地端茶倒水,旁边不断扇风的景子墨瞥了眼笑道:五姑娘怎不给我倒盏茶。”
正说话呢,姜瑶被云绿扶着走上船,两人不知怎的对上眼,姜瑶登时小脸绯红,走路时慢而摇曳,如同夏日水面菡萏盛开,看的景子墨一颗芳心乱动。
姜宝忆忙又给他满上,还没端过去,姜瑶就顺手接过,好看的眉眼勾出浅笑,“我妹妹可不是人人都能支使的,世子若要喝茶,尽管自己去倒。”
姜瑶的相貌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好看,如今穿了身织锦绣团花纹褙子,细挑的身段勾勒的丰盈窈窕,外面罩着的大红披风,衬的雪肤凝霜,尤其她不经意看向景子墨时,那若有似无的撩拨,饶是景子墨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小姑娘,还是最喜欢姜瑶这种。
明艳张扬,不藏不掖的。
他摸着后脑勺,眼睛跟长在姜瑶身上一般。
船身轻晃,姜宝忆扶着栏杆站稳,晌午时候没有结冰,凉风吹皱了江面,吹得她脸蛋冰冷。
第一回出远门,这便要回去了。
商船与渡口的距离越来越远,她似乎看到一个人正往船上看来,身形不高,扶着枯槁的树干,就那么一动不动站着。
眨了眨眼,姜宝忆觉得,她好像是雨天搭救过的老妪。
夜里,姜宝忆又做梦了。
她梦见回京途中,一行人从清江渡口下船休息,大姐姐姜瑶受了风寒,舅母让云绿去找大夫,谁知大夫没找来,反倒引来一群黑衣人,凶神恶煞地围了客栈,见人就砍。
周启为了救姐姐,被恶人一剑刺穿肩胛骨,饶是如此,他仍拼尽全力保护姐姐和她不受人欺辱,用尽最后一口气斩杀了恶人,随即昏倒在地。
而后一个场景更为诡异。
她看见有人蹑手蹑脚进了周启的书房,然后往他茶水里倒了些粉末进去,晃到看不出颜色,又悄无声息离开。
她就站在一旁,却无法把茶水倒掉,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启将那下了药的水一饮而净,不出半个时辰,周启双目充血,痛苦倒地。
姜宝忆吓出一身汗来,想去扶他起来,手却穿过他捞了个空。
周启在地上难受的蜷成一团,手指抠着青砖,却仍不能缓解身体的痛感,姜宝忆从未见过如此情形的周启,破碎到令人窒息。
颠来倒去的梦,一直梦到周启瞎眼,温和沉稳的大哥哥,忽然就变得冷血无情起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大姐姐姜瑶同他去要之前赠送的荷包,帕子,周启面不改色交还给她,却在人离开后,暴怒到摔烂桌上所有物件。
姜宝忆清醒时,天微微亮。
翠喜给她掖了掖被角,道:“姑娘再睡会儿,还早呢。”
姜宝忆惺忪着眼睛,惊愕的看着上空,少顷扭头起身,问:“翠喜姐姐,眼下到哪了?”
翠喜打了个哈欠,回她:“快到清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