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师爷终究是忍不住好奇,踮着脚尖看过去。
他的脸色变了。
顾不得维持那一份矜持,“大人,这是?”
“据实相报。难道有什么不妥?”知州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聊师爷精瘦的脸上肌肉在抽搐,太阳穴那里脉管突突跳荡,要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真想跳脚骂娘。
小年轻轻的,敢耍老夫!
忍。官场生存最最最要紧的一大本事不是能干,而是能忍。
忍一般人不能忍,才能磨炼出一般人难以企及的生存技能。
心思流转,情绪翻涌,终于都被浸淫官场半辈子的老师爷压下去了,但胸中愤怒实在难平,一口怒气顶着,那调门越发拖得缓慢:
“大人,请恕属下年迈昏庸,见识短浅,属下实在看不明白,大人今天演的这是哪一出?”
知州不做理睬,背手踱步,过去站在一副挂图之前,那上头是官方勘定的东凉全域图。目光从东看到西,有从北看到南,喃喃自语:“大好河山,万里锦绣,纵然是挂在图中,也是这么好看!黎民百姓的平安日子,都是万千热血儿郎拿血肉之躯换取,如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难道就非得上演那一出狡兔……”
忽然打住,有些话,只能在心里琢磨,说出口可能就是祸害,哪怕他贵为一方大员。
聊师爷怔怔,忽然低笑:“大人明知道上头想要什么结果,您这样做,看似出于高明,实则属于下策。”
“哦?下策?”知州深感意外,看着聊师爷:“请师爷说说高见。”
师爷知道要说服他改变主意,不拿出点口舌上的功夫,今天还真压不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场雏儿。
他稳稳心神:“白峰早年确实为我东凉立下赫赫战功,这一点有目共睹,早有那史官执笔载入史册。可是,大人别忘了功高震主那句话,当年西北乃至全国军营竟然出现只认白帅,不知天子为谁的局面,甚至西北军中盛传歌谣,‘白家军,百姓的救命军,白家军,黎民的大恩人。’试想,这样的谣言传进京都,陛下心里作何感想,皇族贵胄们作何感想?又置天子于何地?岂不等于东凉天下黎民百姓只认白家,不认天子?只知白家,不知何为天家?”
深呼吸,稳定一下情绪,接着慷慨陈词:“大人请想想,此种情况之下,白峰的战功就算能彪炳史册,千古不朽,那又如何?天下是谁的天下?军队是谁的军队?”
知州知道这老头儿终于忍不住教训起自己来了,想自己上任半年来,老师爷处处忍让,这口气估计是早就压不住了。
但是,师爷自有他的尺度,点到为止,才是最好。真正惹恼了顶头上司,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他比谁都明白。
他缓缓道来:“属下明白大人心意,大人一颗菩萨心肠,心怀天下,秉公办事,一颗公心苍天可鉴,可大人想过没有,这样做,对你我,对清州府衙,又有什么好处?如果正值乱世,白峰手中长枪一挥,自有他的威势,你我向他示好,那是形势所迫。可如今天下局势稳定,朝廷看重有治国理政才能的文臣,武官难免不大得意,可这样的不得意又只能装在心里,除非战乱再起,国家重新依仗武将人才,可是,这样的事情,就眼前发展形势看来是不太可能的——”说到这里师爷忽然笑了,为自己洞察天下大势的精明头脑和锐利目光而得意。
知州点头,接着又摇头,“朝廷如今重文轻武,确是实情。可是师爷,你说我朝天下四方稳定,本官倒不敢苟同,据本官了解,民间百姓纷纷议论,说我朝征战之力早就衰退,远远不如前几十年。尤其西南军营,腐败糜烂,军纪废弛,军心散涣,拉帮结派,有时候甚至军匪勾结,戕害百姓。此等消息,尤其令人忧心,试想,一朝平定,来得何尝容易,百姓过几天安稳日子,实在难得。”
说到这里,他年轻的面庞上,显出忧戚之色,不由得自己摇头。
“再说这样的人才,国家栋梁,就算退隐乡野,不再手握兵权,身居要位,你我刻意逢迎巴结也没有什么好处可捞,可聊师爷您知道吗,本官总是想着,白峰他一生奔波,为国为民都付出血汗,如今虎落平阳,我们也不能……”
我们也不能都凑上去狠狠踩他一脚啊——这句话太露骨,他说不出口。
“那上头也不好得罪啊,您这顶头的帽子……”
聊师爷还没说完,一个皂衣身影风风火火奔进大堂:“不、不好了……回禀大人不好了……发生战乱了——摩罗国十万大军打进来了——西边灵州府地面已经狼烟四起,连着十几个城池被攻克,敌军已经逼近西南大营了——”
梁州府衙,正内厅。
青砖漫地,一面屏风静悄悄竖立。
屏风后,有人在对弈,黑白子排满棋盘,看样子两人对弈良久,却进展缓慢,很久都听不到落子之声。
梁州知州大人捻着一枚棋子,久久不落,年轻的脸上显出踟蹰不定的神态。
对面的师爷悄悄观他神色,不好催促,只能耐心等待,面前杯盏内茶水早就放凉。
“真的伤了?他武将出身,半世戎马生涯,饱经历练,怎么说伤就伤了呢,难道真是老了?”知州大人慢慢地说,似乎在自问。
师爷捻捻胡子,悄悄舒一口气,俩人面对面这么枯坐半天,终于听到大人吐字出言了,哪怕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询问。
“那依聊师爷你看来,我们如今该怎么上报?”他忽然盯着师爷问。手里终于落下一子。
师爷在心里一声冷笑,心里说你跟我耍花样,难道不觉得嫩了点?
师爷故意装出没明了上司的话,反问:“您说的是西南大营还是朝廷?”
“自然是朝廷了。”知州好像早想好了,“西南大营虽然是统辖西南三州府军事,但是和我青州府衙不是直接隶属,我们用不着跟他们上报吧?”
非也非也,师爷摇摇头,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知州看到这种笑忽然忍不住心里发虚。
师爷叹一口气:“您要知道,那罗都监,如今走的可是尹相国的路啊。”
“……”知州大人哑然。
这一点他何尝不明白呢。
但是他还是心里有个结解不开,“都说罗简是当年白帅收下最得力的干将,是一手提拔栽培的爱将,如今……”
“如今……”师爷接过话去,却不继续了,沉吟着:“世事难料——识时务者为俊杰,人,总是要往前看嘛,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是谁识时务,他没有再多说。
但是知州也是了然于心。
两个人不再说话,盯着棋盘专心下棋。
忽然,师爷冒出一句话:“真假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这究竟玩的是哪一出?”说完,落下一子,把知州大人刚落的子吃了。
知州忽然双眉一挑,反问:“不至于吧?他一个武将,能有多少花花肠子可玩?真要是善耍手段之人,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田地。”
还是太年轻了!
你要认为这人只是一介武夫那你大错特错。
但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说出来,聊师爷只能心里再度冷笑。
“武夫也有武夫的手腕。”师爷不动声色地笑笑,终于,觉得这样兜着圈子太费事了,这样的圈子也兜得差不多了,伸手捻着颔下一缕山羊般的胡须:“真假都不要紧,依属下愚见,眼前要紧的是,上头需要我们上报什么样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