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管家佝偻着腰从人群里走出,带着老练的微笑,小心翼翼地提醒:“老爷,夜已深,路不好走,要不赶明天吧,不急在一时……”
“叫你送你就送,啰嗦什么?”
柳丁茂的断喝吓得在座的人都一哆嗦。
紧跟着追加一句:“一切从简吧,既然是出家修行,就一切都不必带了。”
没想到三姨太好像早在等着这句话,马上弯腰施礼,“谢老爷好意,切身不用回流云堂了,妾身从此将为红尘之外的人,那些锦衣玉食胭脂水粉金银饰品都和妾身无关,所以妾身这就起身去了。”
一直哀哀哭泣的兰穗忽然噗通一声跪过来,磕头如捣蒜,对着三姨太磕,又调过来冲柳丁茂磕,“兰穗要跟着三姨太,兰穗愿意一辈子服侍三姨太,求求你们,也放兰穗走,兰穗愿意做姑子去——”
柳丁茂似乎十分十分的累,头无力地垂下来,点点头,涩声轻笑:“就算出了家,也不能身边没个做伴的人吧,既然这丫头忠心,就跟了你吧。”
他在问,她在听,两个人的目光有了刹那间的接触,可仅仅是一划而过,就错开了,从此再也不会重逢。
三姨太点点头,庄重无比地盈盈再拜,三拜之后,拉了兰穗的手,转身望着面前的一圈儿惊呆的姨太太和众子女,挤出一抹笑来,“各位姐妹请了,贫尼会在佛前替你们祈祷祝福,从此你们安好,我们都安好。”
说完再不留恋,和兰穗两个人大踏步就走。
夜风从双扇大开的门里持续吹进,吹起她宽大的衣衫,那衣袂飘飘,衣影蹁跹,女子的素鞋踩踏在刚刚断下的黑色发丝之上,那背影竟然已经有了出家之人的决然超脱。
人走了,茶凉了,酒席再也不复之前的热闹,柳丁茂目送自己的姨太太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忽然大手一甩,一个酒盅仓啷碎裂地面,他踏过那些碎片,冷冷拂袖而去。
留下的人哪里还吃得下喝得香,乱纷纷也跟着起身。
好好的一个酒宴,就这么被一个女人给搅了。
兰穗这一走,柳缘身边只剩下一个丫环,那丫环知道从此柳缘身边自己独大,心里暗喜,搀了柳缘,悄声询问:“四小姐,我们去玲珑阁吗?”
柳缘狠狠一咬牙,“去,为什么不去,既然我是正经的柳府小姐,我就该住小姐的居室。”
真的一路去了柳雪的玲珑阁。
。
张氏无声地冷笑,慢慢地矮下身子,竟然是双膝跪在了地面上。
慌得兰穗赶忙搀扶,可是三姨太好像铁了心要跪,兰穗没办法只能自己也跟着跪了。
张氏磕一个头。
兰穗也磕一个头。
三姨太袖管一展,从里面摸出一把亮闪闪的剪刀,她左手抓一把披散的黑发,右手一挥,剪刀一开一合,那黑发顿时乱纷纷溅落。
她好像做足了准备,一旦动手再不犹豫,剪刀左一下右一下,满头黑发乱麻麻直飞。
惊得众人纷纷惊呼,兰穗拼死扑上前去抱腰,张氏怎么会给她机会呢,她死死攥紧剪刀就是不松手,拉扯中兰穗受了伤,手上鲜血直流,她也不敢再拦了,张氏咬着牙狠狠地剪,等众人醒过神来她一头本来柔顺黑亮的乌发已经剪掉大半,只剩一层乱草般的短发顶在头上。
柳丁茂气得浑身颤抖。
陈氏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肚子,一叠声喊肚子疼,李妈等人扶了她赶忙撤退,这时候最不该受到惊吓的就是大太太了,谁还能有她肚子里的公子爷贵重呢。
仓啷——终于,张氏剪累了,自己松手,剪刀落地,她身子跟着深深叩伏下去,“老爷,一场夫妻,百日恩情,妾身福薄,侍奉老爷多年,没能生下一个男孩,唯一的女儿如今也已死去,妾身心如死灰,堪破人世,今夜来只有一个要求,恳请老爷答应放妾身出门,断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日夜在佛前为阖府上下和老爷乞求平安,祈愿柳府老小福泰安康——这样最好,妾身自己也能一心清净,无欲无求地度过残生。”
她字字句句,含泪说出。一番话说完,再次埋首磕头。
可能是感叹于相同的身世和遭际,旁边另外几位姨太太竟同时听得痴了,大家的眼神里隐隐闪现出一抹悲愁。
柳丁茂自己也呆住了。
想不到这个女人深夜闯进来。言语举止和平时大不一样,毫无分寸,原来她早就备好了要出家的。
出家,从此离开柳府,去寺庙里常住。素食布衣,晨钟暮鼓,在孤寂中度过一生?
柳丁茂忽然有点难过。
一丝悔恨在心头隐约闪过,也许,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坚持把女儿嫁给翰林府,颜儿可是这女人唯一的内心支柱啊,是自己亲手推倒了这样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