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我前世的身份?
“王亚楠——”她喃喃地念叨,很普通很常见的三个字,可是却代表了一个女孩在那个世界存在过的一切,现在随着她的死去,是不是正在被人们遗忘?
她发现这三个字从喉咙里徐徐滑出,她的心口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片冰冰的悲凉。
却有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嗓子翻上来,滑出嘴唇,沿着唇角往下流。
一字一句,伴着热腾腾的血。
三个普通的字,却那么温暖,那么贴心,好像一个和她前世今生相恋的爱人。
气流从身体的深渊里上升,沿着声道上行,经过声门,轻轻冲击那个薄如蝉翼的簧片,簧片颤抖,一丝异样的气流摁下了钢琴上的一个琴键,发出了带着人体音质的声音。
“王亚楠——”音量在加重。
气流从哑姑嘴里飘出来,轻轻落在兰草脖子里,兰草早就挣扎得衣衫不整,脖子里露出一大片白生生的肌肉。
兰草觉得脖子热乎乎的。
小奶奶还活着,只要还有热气就说明人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就有救治的希望,她奋力一步一滑往屋里走。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今天有百十里路那么漫长。
一步一口气,一步一道血。
忽然,兰草站住了,什么,王亚楠?谁在说话?谁在念叨王亚楠?
那个声音低低的,缓慢地,固执地持续,好像王亚楠三个字是一个香甜的大果子,这么一声一声念着,就像在一口一口啃果子。
兰草不由得搭腔,“小奶奶是不是要找一个叫王亚楠的?是府里扫雪的小厮还是哪个房里的丫环?小奶奶你放心,等回到屋里兰草再帮你去找,我们先回屋再说——”话没说完,兰草张大嘴巴忘了合拢,刚才是不是小奶奶在说话?
怎么可能?
哑巴会开口说话?
挨了那么毒的打都始终闭着嘴一声不吭,难道打完之后忽然能说话了?
挨打有这么神奇的效果?
兰草激动得小小的身子晃悠悠颤抖,“小、小奶奶,你、你在说话吗?我没有听错吧——”
门口跳出兰花来,“呀,你们才回来?兰草姐姐你在念叨什么呢?是不是又跟哑巴说话?一个哑巴有什么好说话的,你真是魔怔了。”
兰草想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喜讯,小奶奶能开口说话了,太说话了啊!可是她太激动了,磕巴了半天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
忽然背后的小手轻轻拍拍她肩头,一个低低的声音贴着耳畔钻进耳朵里,“保密,不要叫她知道。”
兰草是个很聪明的丫头,一愣,很快就点点头,明白了。
保密。
。
板凳房里,三角脸婆子在简单清理现场。
方婆子目送那两个少女远去,一脸阴沉,“你能保证不是死就彻底残废?这可是大太太的意思,大太太还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么上过心。”
三角脸婆子冷哼一声,“身子跟花骨朵儿一样嫩,这一顿皮鞭下去,还能指望活?就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你去主子那里领赏吧,领回来别给我分,我不稀罕。”
方婆子大喜:“这就好,不管是死是活,只要以后不碍大太太的眼就行。”
甩开步子走了,估计是回去复命领赏去了。
现在屋门大开,外面的光线照进来,一片光亮,三角脸手里一根木棒上缠裹着一层破布条子,一下一下擦着板凳面子。
每次都这么简单处理一下,擦过的破布丢在墙角,天长日久,发出难闻的气味,她懒得收拾,再说这里不需要把环境搞那么洁净。
板凳暗沉沉的木头上又添了一层殷红的血,看上去触目惊心,擦着擦着,她忽然叹一口气,眼神里闪出一抹从未有过的柔软,喃喃自语:“我是不是老了,竟然第一次对一个小丫头手下留情了——”
刚迈过角院门,脚下一滑,兰草绊倒了,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她赶忙用自己身子护着身后的身子,两个小小的身子滚在一起,鲜血立即把洁白的雪染出一大片红。
原来那些扫雪的人将里里外外的雪都扫了,就是不来扫角院,在下人们眼里,角院的活儿自然应该角院自己去干。
兰草又心酸又气愤,呜呜哭着爬起来重新将哑姑背起来走。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哑姑,只悠悠地拖着一口气。
意识一阵一阵地模糊,想要彻底陷入昏迷的境地,但是她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自从她从昏迷中醒过来,一个声音总是徘徊脑机挥之不去,一字一句传进脑海,最细的手术缝合针一样刺激着失血过多就要沉睡的脑细胞:“你搭把手我们把她扛出工具室,再爬一层楼就是楼顶了,等把她推下半空我们就迅速撤离现场,明天,我们省报的头条又有卖点了。”
字字入耳,字字锥心,她五内俱焚,心神碎裂,一阵气血攻心就昏过去了。
她就是在这阵昏迷之后彻底失去了知觉,等再醒来就听到了这个叫兰草的小姑娘在哭哭啼啼喊什么小奶奶。
她眼巴巴等着,盼着,每一次闭上眼都有一个渴望在心头灼烧,多么多么希望下一刻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回到了那个原来的世界,什么老爷太太姨太太傻子哑巴童养媳小丫环都消失了,她看到的是高楼大厦,天桥马路,车流如织,熟悉的短袖热裤,熟悉的栗色烫发,熟悉的医院大门,熟悉的妇产科办公楼,熟悉的洁白办公室,熟悉的手术室,熟悉的新生儿哭声,熟悉的破腹产手术………她慢慢地试着睁眼,眼前一片血色,鞭稍在污浊的空气里横飞。身上火辣辣疼,疼得入骨,疼得钻肉,疼痛深入骨髓血液。她鼓励自己忍着,扛着,咬紧牙关熬着,希望就在眼前,也许就在一眨眼一闭眼的过程里,也许就在下一鞭子的疼痛里……再次闭眼,希望看到熟悉的楼房卧室,熟悉的煤气灶,熟悉的液晶电视,熟悉的电脑,熟悉的父母笑脸,熟悉的男友身影……忽然心头一阵剧烈疼痛……她睁大眼,什么都没有,还是那个狭窄的空间,还是那熏人的粗劣蜡烛,还是一声连一声的鞭打……
此身一脚踩入他世界,前世一切成空幻。
难道真的回不去吗?
回去真的那么困难吗?
不回去可以吗?生命短暂,在哪里生活都是一辈子,短短数十年,在哪里不是活呢?
可是不甘心,那一世有太多牵挂,太多恩怨,太多的爱与恨……
泪水终于熊熊涌上来,迷离了双眼,迷离了希望,迷离了不甘,迷离了所有的爱与恨。
一直含着微笑,含着希望,硬撑着把毒打从头挨到尾,就是因为心里有一个希望在支撑。为了实现目的,疼痛已经不算疼痛,所以她一直坚持含着笑。
可是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已经这么努力了,把这具寄存思维的身子都抛弃了不管,任由残忍的鞭子一下下击打、撕扯,却还是没能回去,除此之外难道还能有比这更有用的办法?
当初来的时候,不就是被关在这样一个黑屋子里吗,迷迷糊糊中被人撕扯,鞭打,群殴。她哭,她喊,她挣扎,她求救,她喊着两个人的名字,她满怀希望地喊着,求着,挣扎着……
他们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