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哑姑的神情很笃定,一步一步踩着雪往进走,兰草只能忙忙扶住她。
进门就看到那棵梅树指头挂满了指头大的花苞儿,有些花苞已经绽破,露出一簇紧紧裹成团儿的花瓣,看样子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肯定要怒放了。
兰草作为下人,一直以来的日子除了晚上睡觉白天干活儿,哪里有时间来欣赏什么花儿,更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再说她也不懂这些。
哑姑好像兴致很浓,拎着裙角,踩着雪,围住梅树慢慢走,慢慢看,看到了一朵半开半合的花苞,一抹艳红从绿色花萼里挤出来,被白雪压着,清一色白雪世界里只有这一星鲜红,显得十分夺目。哑姑踮起脚尖,忽然将那指花朵连同整个梅枝折了下来,抱在怀里,再不留恋,转身离开。
兰草那颗心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她无比无比担忧,这要是被人撞上呢,小奶奶和她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啊,小奶奶的胆子怎么忽然这么大呢,从前的那个小奶奶,可是连走路都低着头,不敢斜视,不敢乱走一步,所以嫁进来这两个月,她几乎哪里都没有去过,没事儿就闷在角院里,看头顶上的云彩,或者陪着兰草做针线和缝补浆洗的活儿。
柳老爷心里的那个高兴劲儿压都压不住了,他马上准备去祠堂一趟,同时告诉管家,提早做准备,等小哥儿满月那天好好办一场满月宴,把亲戚朋友们都请来,大大地庆贺一番。刘管家在门口掐着指头算,算完了忽然双膝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禀告说老爷大喜事,好巧不巧,小哥儿满月的日子正是正月十五,不正是元宵节吗?
柳丁茂仰头一算,可正是,赶巧了,他嘴都合不拢了,笑呵呵吩咐那就喜上加喜,到时候阖府大赏,大家好好地乐一场,柳府男丁稀薄,这算是开了个好头儿,以后肯定会合家兴旺,越来越好。
兰草的意思是主子你既然已经折了大太太院里的梅花,那咱们就悄悄藏起来快回去,谁知道哑姑好像傻透了,根本不知道会招来他人的目光,她将梅花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将那花心拨开来揪里面的花瓣,揪一瓣儿扔一瓣儿,一路走过,小小的殷红瓣儿竟然撒了一路。
两个人刚要进角院门,一个身影匆匆路过,怀里抱一个白布包裹,嘴里嘀嘀咕咕抱怨不停。
“这大冷的天,这晦气活儿偏偏落我家那口子头上,都告诉他们他今儿病着,需要告假,却偏偏不叫人歇息,哼,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变着法儿地折磨人呢,这大冷的雪天,谁不知道得跑到郊外去才能烧,这一趟来去,他的风寒不加重才怪呢。”
说着低头抹眼泪。
兰草怕她注意到哑姑怀里的梅枝,赶紧拉哑姑衣袖,示意她快走。
哑姑好像偏要跟她对着干,她忽然一把将梅枝塞进兰草怀里,几步撵上去截住了那中年妇女,伸手就去揭人家怀里的白布。
兰草一看这是柴房里干苦活儿的杨大娘。
杨大娘这一路走过来,谁见了她都是避瘟神一样躲着走,偏偏忽然冒出来两个人不躲,还直接撞到怀里来看包裹,她登时傻在那里,任由哑姑一层层抖开白布。
兰草毕竟是孩子,也起了好奇之心,踮着脚尖看,这一眼竟看了个结结实实,骇得她眼珠子差点爆出眼眶来,白色粗布里包裹的不是什么衣服吃食,也不是器物工具,而是赤条条的一个小身子,一团暗红中泛着钳紫,小鼻子小眼儿清清楚楚摆在那里,正是一个死去的婴儿。
。
刘管家紧跟在身后一叠声地喊:“老爷老爷产房里血腥重,您万万不可进去——您身子骨要紧——”
但是柳丁茂好像陡然年轻了十几岁,甩着大步子蹬蹬蹬已经冲进了沐风居的门,惊得丫环仆妇齐刷刷退在两边,太太姨太太们倒是不怕,商量好了一样异口同声地冲着他含笑躬身:“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位公子,母子平安。”
柳丁茂谁都不看,那眼睛一进门就瞄准了被窝里那个小小的襁褓。
早有奶妈替婴儿喂过奶了,小家伙饱饱吃了一顿,不再啼哭,香甜地睡了。
这会儿掀开小被子一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红润的脸儿,五官皱巴巴的,其实也实在看不清长得什么样儿,柳老爷慢慢地往下锨被子,直到两条红红的小腿儿露出来,他低头看,看到两条嫩嫩的腿间夹着一个小小的肉丁儿,喜得他低头用长胡子蹭了蹭,孩子被蹭醒了,哇一声哭了,哭声响亮,带着甜甜的乳香。
柳老爷抬起头,脸上泪水横流,喃喃地念叨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我柳家终于后继有人了——我要马上去宗祠,去告知列祖列宗,告诉父母,我柳丁茂终于有后了!”
他刚一骨碌翻起来,咕咚一声,炕边有个身子一头栽倒,软软地顺炕沿滑下地去。
同时门口一个身影旋风一样冲进来,扑通跪在地上,一面抱着那栽倒的身子往起来拉,一面哀哀地哭,嘴里喊着小奶奶。
哭喊的人正是尾随哑姑一路追来的兰草,只是哑姑进了产房,兰草不敢进,一直守在门口暗自着急。
屋里顿时一阵骚乱。
柳老爷一脸惊诧,“这是谁?哪里来的小孩子?”
等到看清她的脸,他脸色顿时有些复杂,“万哥儿媳妇,她怎么会在这里?”
是哑姑,她又昏过去了。
大家这才恍然记起来了,这个小童养媳,自打孩子平安落地,大家的目光就只围着这金贵的孩子打转转了,产妇九姨太太躺在那里几乎就没人管了。
倒是这哑姑,她一面继续抚摸按压产妇肚子,一面用草纸棉花粘着血液,慢慢地从肚子里控出好些血块,直到一个大大的胎盘排出来,她又对着那胎盘仔细查看,看看完整无缺,没什么不妥当,这才要起身,谁知竟一头栽倒了。
八姨太也不嫌弃哑姑一身两手的血,亲自帮兰草把哑姑抱起,平放在炕边,兰草慌乱哭喊着小奶奶,哑姑就是不醒,竟然又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