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之人如软体动物一般柔弱无骨。
少女的脸酡红一片,蛾眉下乌黑浓密的长睫低垂,睡容安宁,像只奶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中,乖得不像话。
裴神玉背部僵直,闭上了眼。
非礼勿视,可纵是如此,他却仍能清晰体会到手中原本蓬软的猫儿毛,是如何变成寸寸莹润如绸的肌肤。
而他的手正绕过她的膝窝,将她完完整整地搂抱在怀。
少女的脸颊就靠在他的颈边,温热而香甜的呼吸轻拂过他的锁骨
裴神玉的眼前也仍然盘旋着方才那一幕。
她玉白的手攀在他的肩上,青丝也黏缠在他的胸膛前,就像是攀附着苍天大树的菟丝子一般。
裴神玉深吸了一口气,耳垂愈加烫得厉害。像是那几杯微不足道的桂花酒,让他也醉了。
他不可控制地感到身体一片燥热,握紧了手心。
裴神玉心神稍定,才睁开了眼,用手臂将明萝梦往怀中拢了拢,怀抱着她疾步朝室内走去。才进到屋内,他便仓促地将她塞入被褥之中,旋即匆匆离去。
更长漏永,香炉中徐徐燃起清神香。
裴神玉坐在书案之前,却看不进去一个字。
他心神难宁,如波澜起伏。
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不自觉地触碰到了唇边,落在少女的唇不经意拂过的地方。
裴神玉闭上了眼,攥起的拳上青筋可见。
混账。
他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
明萝梦迟迟慵起。
这一醉,她又忘了许多事。
然而自这天之后,她几乎没再怎么见过裴神玉。
战事越发吃紧,他总是早出晚归,时常比她这只夜猫儿还要晚睡。出征在即,明萝梦也不想成为他的妨碍。
这时候她又懂事得不像话,连一身猫儿毛都全凭自己打理。
元蒿都不禁暗叹,猫儿改了性子。
直至裴神玉即将出征那日,他掐着时间,回了一趟屋中。小白猫如以往那般,蹲守在他回来第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
裴神玉目中暖色一闪而过,道:
“眉眉,孤要去打仗了。这恐怕是最后一仗。”
他没有说太多,只是嘱咐了几句。“孤不在的时日里,不要乱跑,早些睡觉。”
“喵”
明萝梦不禁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带着无声的依恋。
裴神玉手心微拢,摸了摸小猫儿的头。
他回望着清澈见底的猫儿眼,眼底却如长夜一般漆黑,沉声道:
“等孤回来。”
明萝梦望着他的眼睛,感觉到他仿佛还有话未说。
可裴神玉说完这一句之后,便转身出了门。
他翻身上马,马蹄掀起一片尘土,下一刻便策马驰骋离去。
明萝梦蹲在门槛边,抬头便遥遥看见如云旌旗。
旗帜黄地白纹,上面绣着大大的‘乾’字,被秋风吹得高高飞扬。
这是王师和敌军的最后殊死一战。
她虽心知他向来有万全之策,裴神玉定能赢下这一仗,但仍然心中如悬在半空一般,无着无落。无疑,这一场战争将会带走许多人的生命。
残阳如血,号角声起,无端有些苍凉。
“喵……”
她定定地望着远方,直至最后一面旗子也消失在眸子中。
他走了,她开始感到孤单。
裴神玉离开的第五天,明萝梦开始处处恍惚能看见他。
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她会想起裴神玉端坐一侧,低头给她剔骨夹菜的画面。嗅见屋中残余之香,会想起曾经在他怀中嗅到的气息。
连偶尔掉了毛,都会想起裴神玉给她梳毛时的温柔模样。
秋雨霖霖,明萝梦倚在窗边,聆听雨声。
清晨的大雾未散,她只能看到近距离的几棵梧桐树,雨打梧桐,更显凄意。
她望着天幕一片朦白,耳边淅淅沥沥。
不由又想起被裴神玉楼在怀中,夜中赶路至北山麓的那一日。
他眉间轻愁,无声嗟叹,好似还在眼前。
明萝梦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但愿此次一战,也能顺利平安罢……
她又呆了一会儿,赏够了雨,才想在他的书架上找点东西看。
可明萝梦踮脚望去,上头都是兵书居多,她左翻右翻,忽而在几本厚重古籍的后边瞥见有一个木匣子。
就像是猫儿忍不住将东西推倒,她也不禁将那个匣子拿了出来。
那匣子以乌木所制,隐约有沉香气息,看样子被屋主人十分珍重。
上面雕刻缠枝桃花纹,更显精致。
明萝梦眨了眨眼,未曾想裴神玉朴素至简的书房之中,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精美的匣子。她不禁有些好奇。
匣子也没上锁,料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吧?
她这般揣摩着,便漫不经心地将它打开。
却见匣内铺着一块杏色绸样,而上面放着的……
赫然是一个圆润雪白的毛绒团子。
明萝梦顷刻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喜欢。
她立即就将那毛球拿了出来,放在手心把玩。
绒毛球触感柔软,通体雪白,可她玩着玩着,却渐渐发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熟悉之感。
蹲在地上、手捏毛球的小娘子眉头一蹙。
究竟是什么呢?
电火石光之间,明萝梦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不由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又捏了捏那个团子。
这好像……是她之前掉落的猫毛?
她托到眼前细细观察,小毛球上竟有一股若隐若无的奶香味。
真相俨然已经大白。
实则她不知道的是,裴神玉平日里无聊之时,便喜欢将匣子里的猫毛拿出来,一缕一缕地团,日日把玩。
就像是盘核桃一样,他无心之间就将这团猫毛越盘越圆了。
明萝梦鼓了鼓腮,有些负气地将毛团重新塞回去。
她才不要玩从自己身上薅下来的团子……
又闹了一会,她实在找不到什么闲书,只好迷茫地看了几页兵书,什么“上兵伐谋”、“欲其西,袭其东”。
她看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就趴在裴神玉的床上睡着了。
日子就这般如流水过去。
裴神玉早已吩咐过元蒿,让仆从轻易不要进自己的寝居之内,这些日子里也不必清扫。所以明萝梦每天都可以放心自在地在裴神玉的屋内化为人形。
她白天的时候无所事事,就躲在裴神玉的屋子里看书写字。
偶尔吃吃猫食,望着窗外的银杏树,一点点由淡褐黄色,变为通体灿烂的金黄,又逐渐凋零。
明萝梦也渐渐掌握了一些从猫儿变成人的诀窍,能在猫形和人形之间从容切换。
直到十二月,乾军大获而胜。
那一日,明萝梦还睡在榻上,将自己裹成了一个雪团。
屋外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她蹙了蹙眉,仍没醒来。忽有一阵微凉却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的额上,似乎是想要将她皱起的眉抚平。
“小懒猫。”
裴神玉低头看着睡得云鬓乱洒的小猫儿,清浅勾唇:
“孤回来了。”
红日缓缓坠入水波荡漾之中。
明萝梦在舷窗边支颐,静静看着天边的夕阳,将水面染成一片橘红。
身后有脚步声缓缓,是裴神玉提着食盒走了过来。
如今战事终于结束,一切也终于尘埃落定。
江陵王被扣押在船上,与他们一同返京,届时将由皇上发落处置。
而秦婳却毫无踪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裴神玉抱着猫儿上了船,如以往一般吩咐元蒿,不许任何人进入他的船舱之内。于是明萝梦便无所顾忌地变成人,吃食等事一应由裴神玉来安排。
他将她藏得很好,也很用心的在养她。
裴神玉将提盒打开,拿出里面的两样三式。
一大碗清粥,一笼蟹黄包子。还有一条新鲜捕上来的海鱼,以小火慢煎,两面金黄。并一碟酥炸小鱼,猫儿最是喜欢。
恰在此时,明萝梦回过头来,眉山盈盈:“君玉哥哥,神都是什么样子的?”
神都,即天子之都,裴神玉便是在那里长大。
裴神玉眉眼安静,一边摆着碟筷,一边与她说道:
“神都地处中原,恐怕不会日日有这么多新鲜鱼类,可以供你享用。”
明萝梦心知他是在调侃她,刚欲反驳,可又听他道:
“可那里也是个繁华富贵之地,你大抵会喜欢,至于宫廷甜点,品位齐全,应该也合你口味。”
“还有呢?”明萝梦听得入神,见他停下,不由催促。
却也被他敦促道:
“先用膳,吃完了再同你讲。”
“噢——”
小猫儿蔫了,只好乖乖捧起了碗。
饭后,裴神玉对上满是期待的猫儿眼,方不紧不慢道:
“神都之中,遍植牡丹。百姓喜欢以马代步,至于胡姬舞女,龟兹琵琶,五色鹦鹉……孤有空时,便带你去看看。”
多日养猫,他如今尤为懂她心思。
平日里小猫儿就对着漂亮的事物就移不开眼,大抵是朵须得富贵绫罗养出的花。
她性情纯真,他便带她领略人间繁华。
果然,明萝梦不禁欢呼一声:“君玉哥哥,你最好了!”
她来了精神,又问了不少事情,他只好巨细靡遗地讲给她听。直到江上月明,裴神玉才将她赶到床上,让她早睡,自己则歇在次间。
前些日子他不在,纵她太过,以至于猫儿时常昼夜颠倒。
裴神玉如今有了空闲,便想将她纠正过来。
明萝梦只得乖乖卧在榻上,周遭虽安安静静,可她脑子中却不断涌现出他所说的那些画面。
是如何一副繁花铜驼,太平熙攘之景。
虽则裴神玉对她知无不言,她已问无可问,但心中却仍然浮想联翩。
她记忆之中的零星画面皆是江南水景,一派温软缠绵。明萝梦还未曾见过他口中所说,那幅恢弘壮阔的陌陌盛京。
可兴奋了一会儿,后遗症也显而易见,她失眠了。
明萝梦虽闭了眼,倦意也渐渐袭来,可精神却仍然亢奋,她还是难以成眠。直到又熬了一两个时辰,才终于泄了气。
失眠的滋味如小火慢煎,将一颗心也煎得浮躁。
明萝梦沮丧地睁开眼,周遭仍一片幽暗。
她索性破罐破摔,披上乌金大氅,点亮了一盏烛火。提着灯,推开了门,下意识想去寻他。
可他正在闭目安睡。
月光落在裴神玉的眉宇之间,更显得得他丰神俊朗,如一尊玉人。
他对她从来毫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