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话,让江央多吉颇为郁闷。
因为当那女人说自己是医生,又拿出药箱和听诊器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她是个内科医生。因为外科女医生实在是凤毛麟角,他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那个概念。
没想到,对面这位看上去就是个温婉小女人的人,竟然是外科医生来的,而且似乎还是个颇有名气的脑外科医生!
江央多吉当然知道,外科女医生很少,脑外科女医生就更少了。但是,如果一个女人能在男人占传统优势的领域内,闯出一些名气,那一定是有真本事的。
看看小姑娘那副以母为荣的骄傲神态,再看看中年男子儒雅而沉稳的气质,江央多吉基本能够确认:对面的这对夫妇,应该是有一定社会地位和身份的人物,起码是精英级别的人物吧。
逃亡的路上,还是不要招惹这种人物为好!
江央多吉信口胡扯道:“你要是这么出名,那就更不敢麻烦了!再说了,我们藏人对生老病死看得很轻,一切痛苦都是前世注定今生来偿还的债。病能不能好,就看小孩子自己的造化……”
梁先生见他一直拒绝妻子的好意,更加起了疑心,所以也忍不住出言反诘:“老人家,你这么说就太消极了。而且,你说在小孩子摔伤的时候,你也给他上过草药,那也是一种医学治疗行为啊!既然你可以给孩子上药治外伤,为什么不可以让我的妻子,一位专业的外科医生,给他再看一看伤口呢?”
梁菲菲小朋友,从小在家庭浓厚的学术氛围下长大,更是对藏族老头“迷信愚昧”的言论,特别不满。
她忍不住直接用事实打脸,“老大爷,你的意思好像是说,你们藏人生了病,都不上医院看病,是吗?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们西藏著名寺庙里的那些喇嘛,生了重病却会跑到西藏军区总院看病?还有的活佛,嫌那里的条件都不够好,还要坐上飞机,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做手术呢?”
“怎么可能?你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的,怎么学会说谎了!”江央多吉被梁氏父女的组合拳围攻得左右难支,只得拿小孩子撒气。
梁太太可忍受不了别人对自己宝贝女儿的攻击,忍不住站出来说道:“我女儿没说谎!我就是的医生,那个活佛的手术就是我做的!”
“什么?”江央多吉这回是真的有点惊讶了,心里其实也相信了,但嘴上还硬撑着,“那你说,他是谁?”
“他就是色拉寺的活佛……”
正在听梁家三人和三哥辩论的甲日,忽然感觉怀中的蒲英拿额头碰了碰自己的胸口。
他急忙低下头,发现蒲英自“生病”以来一直黯淡无神的眼睛,此刻闪着一丝微光。
“帮我,求医。”
蒲英的声音细如蚊讷,因为她的确很虚弱。
但是甲日却在她求恳的语气之外,感觉到了一种势在必得的信念,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了。
当然,这本来也是他心中越来越强的愿望。
“阿、爸、拉!”甲日很别扭地叫出了这个三哥规定的称呼,然后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让北京来的这位医生给妹妹看看病吧!”
这话一说出口,江央多吉的脸当时就沉下来了。
可他虽然气愤,却因为不想暴露,最后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那边的梁家三口人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病人竟然是女孩,不是男孩?
可是,藏区的女性不是一向都留长发,哪有女孩子剪这么短的、比男孩子还短的发型呢?
当梁太太开始检查蒲英脑后的伤口时,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把她的头发几乎都给剃光了。
这四个人,正是化妆逃亡的江央多吉等人。他们为了避开警方和边防军的检查,一直昼伏夜行,专走荒郊野岭的小路。
今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四人又上路了。没想到,刚走了一会儿,就在这个牧人和游人都罕至的无名湖畔,遇到了陌生人。
江央多吉远远看见只有一辆车,倒也不惧。待走近后,发现车主是自驾游的一家三口人,那个唯一的男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完全没有什么威胁。
不过,他对这一家人竟敢单车出游、还不走大路的行为,很是反感。
这些汉人该不会认为我们藏人都很好客,就把藏区完全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随便游玩了吧?
绝对不行!
圣洁的雪域高原,只能是我们藏人的天堂,绝不能成为汉人的天堂!
江央多吉微眯着眼睛,骑着马慢慢地靠近了那辆越野车。
此时,他心里想的是:蒲英已经病了一个多星期,身体越来越差,人昏昏沉沉的,已经连坐在马上抓住缰绳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才不得不由甲日一直抱着她骑在马上,这个样子自然是大大拖累了四人逃亡的速度。
幸好高原牧区还没有完成定居点计划,他通过多年经营的关系,一路上得到了地方一些旧贵族头人的帮助,这才顺利地逃离了金马草原,再靠着几名手下反方向的掩护,成功摆脱军警的稽查,来到了位于西藏最西边的阿里地区。
之前,他在逃亡时一直不肯用车,是因为车辆必然是警方搜查的重点,而且在翻山越岭走崎岖小路时也远不如马匹便利。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距离目的地很近了,很快就会有人过境来接应,他对军警的忌惮也就少了许多,何况坐车毕竟比骑马舒服——所以。江央多吉对这辆落单的越野车打起了主意。
梁先生和梁太太这时一点也想不到对面这位笑眯眯走过来的藏族老大爷,竟然会心怀鬼胎!
他们俩站在车旁,还殷勤地挥手问候,“老人家,你好!一路辛苦了!天都快黑了。你们还要往前赶路吗?”
江央多吉没有直接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下了马,说起了闲话:“你们是两口子吧?从内地来的?你们怎么就一辆车,不怕路上出点意外吗?”
梁太太见老人的汉话说得比较地道。还有些意外之喜。因为在藏地的乡村和牧区要找一个懂汉话的老人,可不容易。
她出于礼貌,马上有问有答地说:“是啊……我们是从北京来的……不怕的!我家先生的开车技术很好的,我们的这辆车也是四轮驱动,坦克能到的地方它也能到……”
“哦呵呵,那就好,那就好!”江央多吉见这个女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转了转眼珠,又拐着弯地问道:“不过。这里不是风景区,也不是大路,你们怎么会开车开到这儿来了?”
梁先生忽然隐蔽地碰了碰妻子的胳膊,同时冲着江央多吉淡淡一笑:“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是和朋友一起来西藏玩的,结果我的车到达拉萨时出了点小毛病。他们等不及就先出发了。我修好了车,为了快点赶上他们,这才抄近路,走了这条道。对了,老大爷。从这里到玛旁雍措,是不是不到一天的路了?我朋友刚才和我通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那里,等着我快去呢。”
听到车主这么说,江央多吉夺车杀人的心思就有些淡了。
他心不在焉地说:“哦,这样啊……是啊,明天就能到了。那你的车,现在没毛病吧?”
“有一点小毛病,但还可以将就着开。哎,西藏的风景真是没话说,就是这个路实在是太不好走了!我们之前走川藏线,过二郎山的时候……”梁先生似乎谈兴颇浓,说话间却有意无意地看了妻子几眼。
梁太太自从丈夫开始接话后就没吭声了,因为凭着多年的默契,她知道丈夫和这个老藏民突然说起一些半真半假的话,一定是他看出了对方有可疑的地方。
她的情商虽然一向没有丈夫高,但是作为一名医生,职业就是和人打交道,专长就是研究人的,所以即使她再笨,这么多年的历练下来,也积累了一些看人的经验。
于是,在丈夫隐晦的暗示之下,梁太太通过自己的观察也渐渐感觉到,对面这四个藏人不太像普通的藏人。
那藏族老人是目前唯一开口说话的人,显然他是四人之中的主心骨。
但他的某些神态,让梁太太觉得不自然,眼神也不像一路上所见到的那些藏区老人那样淳朴。而且,她还发现这“老人”的身姿,一点不显老态,和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面相一对照,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