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休息,不要太累。”和其他人一样的关切话语,由着他这张脸蛋美好的人说出,就格外不同。翠绿色的眼珠像是镶嵌在湖水中的饱满宝石,闪烁着动人光辉,太阳光从天上落下,落在这个人间瑰宝上,他笑起来,雪白牙齿展露出怡人的美丽。
苏衾答:“好。”
她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一瞬,很快又松开,克里斯目光轻柔,掠过她疲惫的眼底,似乎想要抚摸,但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耸了一下肩头,“……那天我会出面。”
他指的是法院审判当天。他们都知心知肚,明白克里斯出现在那里的用意——不仅仅是像蒋崇盛等人那样,为她加油打气,还是为了进行他为她辩驳的最后计划。
克里斯很少和苏衾说他打算怎么做,苏衾只能猜测他是想要在法庭上狠狠地打脸陈旭锋与陈凌峰。
亦或是,其实克里斯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动作——苏衾知道,最近陈凌峰的秘书助理等已经毫无之前的心思与她商量请求和解,陈凌峰所管理的公司已经有不少人员流动,股价也是狂跌。这些操作背后,皆是有他的身影。
克里斯,中英混血,祖上有犹太人的血统,他的祖父是一名伯爵,因娶得一名家财万贯的犹太人而拥有了无数财产。他的父亲是伯爵唯一的嫡子,理所应当地继承了父亲母亲所有的遗产与爵位,而这位风流多金的男人,在中国找到了他当时认为的一生挚爱——那是一名家境优渥,出身良好,长相美丽的中华女性。二人成婚后,伯爵先生又难改年轻时的风流,为克里斯留下了不少争夺家产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克里斯的母亲因伯爵先生的多情而早衰逝世,她在活着的时候就将自己在中国的所有资产留给了克里斯——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克里斯也是等到十岁跟随母亲来到中国休养时,才知道他母亲与父亲是真正意义上的门当户对。
他母亲也是家中的独女,备受父母宠爱,若不是遇上了他的父亲,她就算是不婚不嫁,在中国也能够过得极好。
只是她被爱情遮蔽了双眼,相信了男人的甜言蜜语,最终死于男人的风流多情。
克里斯继承了母亲的遗产,又在与兄弟相争中,赢得了英国属于他的所有资产。他那已经混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父亲,沉溺酒精与爱欲,早就被他想办法送至乡下养老。他在两国都有着无人能敌的财力,因而克里斯能够轻松地说出自己可以帮她的话。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属于他的战役早就打响,只是他一直未曾出现在大众面前,未曾以苏衾“初恋男友”的身份出现。
“如果那天我说了什么话,以至于你太过惊讶,”克里斯笑起来,那双翠眼弯弯,“乖女孩,千万不要害怕。”
他揩了一下她的鼻梁,像是很久以前那样,动作轻柔亲昵,苏衾没躲过,她最后只能无奈地看向他。
克里斯朝她眨了眨眼,最后冲她招了招手,说了再见。
客房少了一个人以后,竟然异样的有点冷清,苏衾坐在沙发上,倒了一杯水喝。
温水入腹,她觉得周身慢慢笼罩起疲倦与困意,陈奕的话仿佛还在她耳边。那位年长、负责的法律工作者,曾给她这样的意见。
“我们尽量往非法拘禁、侮辱、虐待罪的方向进行诉讼,数罪并罚才有可能让他获得最公平正义的教训。”
“如若他方律师说了什么对你名誉有所损害的话,我们不要去理会,一切有法律与正义为你做主。”
“关于他本人是否患有精神病等等……我相信,法院与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在三十天有足够清醒的时间,但他依旧执迷不悟……”
“……”陈奕还说了很多。
她的回答是一个感激不尽的微笑。
……
苏衾闭上眼,揉着眉心,这些天的困乏在这一刻击中了她。
她最终抵挡不住困意,垂着浓长乌黑的眼睫,酣然睡去。
看守所。
陈凌峰在开庭前一天,再次来到这里看望陈旭锋。
事实上,他本是有办法利用精神病诊断书让陈旭锋取保候审,在医院进行休养调理,然而他这个想法刚说出口,就被陈旭锋拒绝了。
他拼命想要护住的弟弟,用仓皇失措的眼神看着他,泪水滚落自衣袖,他那张和他有五分相似的面容因为失眠、困倦、痛苦而显得苍老无助。
陈旭锋说:“哥,我后悔了。”
他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泪水沾湿了眼睫,他露出牙,笑得像是哭的样子,抽噎说:“我想她……”
“我要在这里,我想让她再来见见我……”
陈凌峰为他的执迷不悟而感到发自内心的好笑,他失望地看着他,这个他几乎是亲手养大的孩子。他们自父母离世后就相依为命,他宠爱他,他把他当作此生最亲近的亲人,他为他解决所有事,哪怕他犯下一次次的错。
而今,他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早就不爱他的女人痛哭流涕,为他犯下的错而忏悔。甚至自杀,然后用这张无辜可怜的脸恳求他,说,哥哥我求你,让她再来见我一面。
陈旭锋是用圆珠笔捅进自己的手腕,当晚血就流了一地,他或许并不是真心想死,只是想借此机会表达自己的后悔。
狱警将他救下送入医院,等到创口快要愈合结痂,他设想中能够来见他一面的苏衾,从没来过。
而明天,将是他们自离开地下室为止,第二次见面。
陈凌峰问他:“你准备好了吗?”
陈旭锋眼神空茫茫,他好久才应他:“什么?”
“明天开庭。”陈凌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冰冷,他似乎长长久久地叹了口气,这叹息声未曾被陈旭锋察觉,也或许,他根本不在意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陈旭锋眼睛陡然放光,他痴痴喃喃:“她会在吧?会在吧?”
陈凌峰从喉中发出低低的笑,他忍不住,实在情难自禁。他严厉地看着他,嘲意深深,却在这一刻显得灰心丧气。
“当然,她会在的,”他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她和我说过什么你知道吗?”
“她要看着你亲眼进监狱,陈旭锋,你告诉,你现在还想着看到她吗?”
陈凌峰破了音,他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眼眶滴血,愤怒与伤心在胸腔中满怀,他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闭上眼,颓丧地自语。
“他们说你是疯子,我无话可说,你确实是个疯子……”
陈凌峰第一次在陈旭锋面前袒露出自己的脆弱来,他兀自说了下去,“我是怎么让你成了这个样子的?”
喵喵喵,谁的小眼神还没看我!“……”
“然而,法律究竟会如何根据精神鉴定酌情处理该案情,尚且不由舆论控制,我本人是希望司法能够给大众一个满意的答复……方能不负我国法律制度设立的初心。”
“好的,感谢林教授为我们提出了这些思考,关于这个案件,届时我台将会转播法庭审判……”
“啪。”
苏衾关掉了电视,她揉了揉过分酸涩的眼,起身为自己开了一听苏打水。
冰凉的气泡水滚入喉中,苦味缓缓地淹没她,她几乎忍不住胃中疼痛,要吐出来。
然而她强行压了下去,那听苏打水最终还是全部进入肠胃里,她精神因为这在胃里打起架的水而振奋许多。
这是苏衾被救出的第七天。
从医院出来以后,苏衾拒绝见任何媒体的采访,她来到了这栋苏衾名下的房产,拜托林驰云给她买了一堆可以贮存的食物——大约是一周的量。当着他的面,她眼神疲惫而平静,说自己想要避开大众的视野一段时间。
林驰云当时说了什么,苏衾其实记得不太清楚,但她还能记得他当时的眼神,怜悯而自责,他有着一张足以让许多女人动心的长相,俊眉秀眼,眼角微红,因落过泪而显得澄澈分明。像个孩子。
他说,要不要他帮她联系一名心理医生。
然后再帮她做个全身体检,检查出之前没有察觉的东西。
苏衾对着他笑了一下,摇头拒绝了。
她说:“我想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心理医生对我来说,没有用,我自己就可以。至于体检,来不及了,他没有在后面十天对我有什么实质性行为,取证很难。”她这样平淡地说完,果不其然,看到林驰云闭了闭眼,他叹了一口气。
然而苏衾却并不觉得难过,她的内心足够强大,这个世界、这个身体所带有的标签、旁人恶毒可怖的话,从来都不会让她心生死志,她享受人生,享受活着,又怎么会在意这些身外之名?
于她而言,能够活着,能够活下去,就无需在意太多。
她又凭什么为了那些罪名、污名而虐待自己,让自己不开心?
苏衾的态度太过坚强,也太过漠然。林驰云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他只能怔怔地点了点头。
在送她回家,帮忙买了一周的食物后,林驰云在离开时,对她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苏衾记忆犹新,久久不能忘记。
他说:“我不清楚你的过往,也不想要过问你的过往……在我眼里,你只是一名受过伤的无辜女孩,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他多么温柔,又多么正义。
苏衾想,他居然不像是别人那样,恶毒又残忍地喊她“拜金女”,喊她“贱女人”,他那么平常地叫她——“女孩”。
他还说,他会尽他所能帮助她。
苏衾捏扁易拉罐,将它丢进垃圾桶里,她透过半开的窗帘漏进来的光,看到了一轮太阳。
咸鸭蛋一样红,漂亮的朝晖从云边渗透出极为迷人的旖旎风光。明亮、富有生命力。
像是林驰云。
苏衾哂笑,她想,冰箱里的食物也快要吃完了。
她也是时候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了。
……以一个,理直气壮,永不改变的坏女人形象。
她开始期待,那些对她口出恶言的人们,对着她这理直气壮、毫不在意名声的作态,能有怎样的反应。
苏衾出院当天,记者在直播平台直播的短短视频,一直在网络上被大量转发,其中的自来水和路人们对苏衾直面刚记者与陈凌峰的画面,褒贬不一。
而其中,更是以贬低为常态。
“苏衾长相就不像是个好女人,妖里妖气的,难怪被陈旭锋囚禁起来……还不知道这段时间里有没有被奸成荡妇呢!”
“哇,脾气真暴躁,居然让记者滚……牛批……”
“陈凌峰就算说的不对,苏衾这个拜金女又凭什么趾高气扬怼他?一个靠身体上位的女人罢辽,恶熏【狗头】”
“居然觉得陈凌峰有点酷,为弟弟怼坏女人,粉上了粉上了!不愧是鼎达房产ceo!”
“……”
其间,即便是有三观端正的这样反驳:“你们不觉得陈凌峰太过分了吗?这是一个犯罪分子家属试图与受害人和解的态度?”
有人这样回复:“你想象一下,自己疼得不得了的弟弟遇上这么一个女人,还因为她要坐牢,你的态度会是怎样?”
那位三观端正的人回复了他们一个难以置信的“???”。
后来他再也没有在这些评论下进行回复。
苏衾某日点进这名微博用户的主页去看,发现他已经暂停使用微博了。
最后一条微博内容,是在她出院后一天,所有媒体疯狂转发,路人疯狂对她和陈凌峰进行讨论之时发布的。
内容不算长。
“这是一场舆论的狂欢,他们为抓到受害人的一处污点而自鸣得意,却忽略了三十天里受害人受过的伤。
我为此震惊,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究竟是不是对的。
我在想,是不是一百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是像我这样想,不、不,或许更少,也许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中,才有一个和我一样,怜悯受害人,痛恨陈旭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