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琪安静下来,看向遥远的山脊和已经露出半边脸的太阳。
日出辉煌,世界寂静,轻风拂过耳畔,沈泽臣清朗沉静的声线和清风朝霞融在了一起,这是足以写入回忆的一刻。
“纪总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他的集团,甚至不是一直让他觉得骄傲的你,而是成了你母亲的丈夫。他跟我说,是你母亲把一个只懂得挥霍父母遗产的花花公子变成了现在的这个他。在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她是世上最温柔、可爱、风趣、善解人意的女子,给了他一个男人愿意为之拼搏的最大动力:来自妻子的无条件支持和崇拜。而在竞争对手把他逼入人生最艰难的低谷期的那段日子里,他像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一样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公司,为之焦头烂额、辗转反侧,根本忘了家庭的存在,但她没有抱怨过一句,只是一声不响地褪去了所有的柔弱,默默地撑起了整个家,照顾着两家的长辈,而且,把你教育成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
她不是真正的纪语琪,但这并不妨碍什么,她仍然红了眼眶。
纪亚卿有一个完美的妻子,纪语琪有一个伟大的母亲,她有最温柔可爱的风情,也能为了丈夫和女儿变成最坚强的战士。纪亚卿和纪语琪都受她恩惠,这个女人的影响力这样深刻又久远,甚至连她也被惠及——纪亚卿不过讲了一个关于她的真实的故事,就已经让沈泽臣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能成为她女儿的男朋友,可能是这辈子最成功的事。
语琪轻轻地说,“老头子在我面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他一直抱怨说我半点儿也不像妈妈。”
“没有,纪总只是在跟你开玩笑。”沈泽臣的声音很温柔,“纪总说他一直记得一件事,那是纪夫人去世后,支持他一路走到现在的最大动力。”
“嗯?”
“你初中时候的事,记得么?”
语琪根本不知道,“什么事?”
沈泽臣笑了笑,“那时候纪氏集团曾一度濒临破产,班上的同学都在背地里偷偷议论,说纪总把一切都搞砸了,你们马上要变成没钱的穷光蛋。那时纪夫人刚刚去世,你瘦得可怜,平时文静地不得了,就算在纪总面前,也只有偶尔才会无声地抿唇笑笑。可那天你一个人跟那几个男孩子狠狠地打了一架,自己鼻青脸肿的同时,也把他们都给揍趴下了。后来老师把纪总叫去谈话,说你无故殴打同学,你当时冷笑一声,拉着纪总的手就往门外走,老师惊讶得要死,都快被你气疯了。”
“然后?”语琪饶有兴致地问,“我都不知道,原来我小时候那么厉害。”
“更厉害的是,你走出办公室前,说了一句纪总现在还忘不掉的话。”
“什么话?”
沈泽臣转过头,看着她笑了,“你说,‘等你们的爸爸都变成穷光蛋的那一天,我爸爸还是会像现在一样有钱,不,会比现在更有钱,有钱到你们会为今天说过的话哭着向我爸爸道歉’。”
“什么?”语琪哭笑不得,“听起来是个性格好糟糕的小屁孩。”
“是啊,很糟糕,简直糟糕的不得了。”沈泽臣也忍不住笑了,“可纪总一直记得这句话,也记得那天他要带你去餐厅吃饭的时候,你坚定不移地指着路边摊说我们吃这个吧的表情。”
“……什么表情?”
“那种‘我要给爸爸省钱’的表情。纪总说那天他刚开完一个糟糕至极的董事会,可在那个瞬间,他想笑又想哭,觉得纪夫人给他留下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小奇迹。”沈泽臣笑了笑,把酒精炉和一套野营炊具从背包里拿出来,随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过来帮忙,给你煎培根吃。”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可纪总告诉他的还有很多很多,他都没有跟她说。
比如他其实知道纪总跟他讲纪夫人的事的用意——纪夫人是个伟大的母亲,伟大到她的女儿一直固执地不愿接受任何女人代替她的位置。
纪总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下去,可沈泽臣已经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了,纪小姑娘在这样看重的事情上,为他而选择了退让——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刁难过阮凝。
就像纪夫人默默地撑起了整个家,她默默地为他接受了阮凝,一声不响,毫无怨言。
纪语琪是一个聪明、优秀、锋芒毕露的小姑娘,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像母亲一样撑起一片天空,甚至做到更多,可她在他面前仍然是温柔可爱的,喜欢撒娇,更喜欢坦诚地表达爱意。这个在所有人面前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小姑娘,却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的课教得好,人长得也好看,甚至菜也烧得好……似乎在她眼里,他无所不能,完美无缺。
如果说,纪夫人是纪总这辈子拥有过的最大的奇迹。那么,纪小姑娘就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大的幸运。
……
就像纪亚卿经常会拉着沈泽臣东拉西扯一样,阮凝在跟语琪越来越熟悉之后,也总是喜欢跟她聊起沈泽臣。
有一天,阮凝跟语琪躺在一个帐篷里聊天的时候,就说到了那天四个人第一次见面的事。
她说小臣的女朋友也见过三四个,语琪她的性格算是跟小臣差距最大的一个,可是很奇怪地是,她儿子好像只在跟她相处的时候才不会太矜持客套——讲到这里的时候阮女士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开始举例,说她儿子从小在小姑娘面前总是下意识地保持着风度和仪态,就算是女朋友,也绝不会让她们看到他发烧醉酒的模样,更别说裹着被子打喷嚏这种毫无形象的事了——因此她总结,说他就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太端着,你知道的,你爸也是这样,跟女人在一起总是喜欢端着,要不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闹了几次不大不小的笑话,他大概也不会跟我渐渐亲近起来。
最后阮凝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亚卿是个好父亲,可我不是个好母亲,我一直很后悔,让小臣成了今天这样。”
语琪立刻披起衣服翻身下床,脚步匆匆地往门外走去,“怎么回事,他几个小时前不还没事么?”
阮凝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被她冷静镇定的神色一下子震住了,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开始像秘书追着上司汇报似得跟在她后面,“会不会是着凉了?还是最近累着了,小臣他这个礼拜不是一直在加班么?或者是酒喝得有点儿多?”
“不知道,先看看有没有热度再说。”
“哦……”阮凝茫茫然地应了一声,“好。”
虽然这么说,但语琪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差不多的结论。
其实阮凝说的不无道理,因为要给周老师代课的缘故,他算是连轴转了整整一个礼拜,有的时候一天有六节课,到给她们班上课的时候,嗓子哑得都不能听。
人就是这样,忙的时候倒能坚持,身体再超负荷也依旧能照常运转,可一旦放松下来,却容易被感冒发烧之类的趁虚而入,至于那一瓶多灌下去的红酒,也很有可能起到了雪上加霜的作用,于是这些日子来的疲惫一股脑儿地全都爆发了出来,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烧到了——
“三十八度五。”精准地读出温度计显示的数字后,语琪皱起了眉,“的确是在发热,他之前醒过么?”
阮凝迟疑地摇摇头,“好像没有。”
“那就……有些麻烦了。”
沈泽臣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浑身的关节都泛着酸疼,一会儿梦到小时候跟父亲钓鱼的情景,一会儿又梦到被他亲手送进狱中的继父,头昏昏沉沉的,整个人疲惫得不行。迷迷糊糊之间,他忽然看到有人被推下楼梯,奔下去一看,只见母亲满脸鲜血地倒在地上,而继父的那个儿子站在旁边,面容扭曲。
他想上前去,可是动不了,身体沉得像是坠了铅块,怎么挣扎都没有用,汗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外冒着,流水似得……恍惚之间,有谁从身后扶他起来,那个人用手指拨开他汗湿的额发,轻轻地说,“醒醒,你烧得厉害。”
像是被潮水抛上岸一般,他忽然从梦中醒来。
浑身上下都黏黏的,像是被汗水湿透了,他喘了几口气,缓缓掀开被汗水濡湿的眼睫,正对上一双漆黑专注的眼睛。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声音很轻,“醒了?难不难受,要喝水么?”
晕黄的床头灯朦朦胧胧,扫在她的侧脸上,打出一片模糊的阴影,他有点儿恍惚地呢喃,“几点了?”
语琪皱了皱眉,刚倒了杯温水回来的阮凝也有点儿担忧地上前一步,把杯子递给他,“三点不到,你先喝点儿水。”
“三点?”大概是烧得太厉害,他反应慢了不止一拍,目光茫然地落在她和阮凝两个身上,哑着嗓子含糊地说,“……你们不睡觉么?”
语琪轻轻叹了口气,“我们本来都在睡觉。”
沈泽臣用手背挡了挡额头,鼻音浓重地道,“我没事,你们去睡吧。”
语琪才不管那么多,把水拿过来往他手里一塞,“喝水。”说罢就起身往外走,路过阮凝身边时随口道,“阿姨你先看着他,我去找点儿药。”
等她回来的时候,那杯水已经空了,而且床铺上也空无一人,只有阮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偏头望着卫生间的方向。
“人呢?”
“他说身上都是汗,粘的难受,去冲澡了。”阮凝说。
语琪目瞪口呆,“阿姨你不拦着他?”
“啊?”
“算了。”她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往卫生间走去。
在门外能隐隐听到水声,语琪皱了皱眉,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水声停了一下,然后他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来,“小琪?”
小琪?没喝酒的时候他可从来没这么叫过她。
语琪无奈又好笑,想了想,把到嘴的数落咽了下去,横竖他洗都洗了,她再说什么有什么用,便只嘱咐道,“你快一点,湿了的睡衣就别穿了,门口的架子上有干净的浴袍。”
他没应声,水声又响了起来,好在持续了没一会儿就结束了,她靠在一旁的墙上又等了一会儿,门就开了,沈泽臣穿着雪白的浴袍走出来,被热水冲过的皮肤白中透着绯红,散着热腾腾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