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琪去偏殿换下了染血的衣裳,走出来时正瞧见萧煜擦拭完满是血污的手指,满脸疲惫地向身后的椅背靠去。他半阖着眸子支着头,空着的手则在两个膝盖间来回按揉,眉头深蹙,似是不适。
语琪刚想迈步,殿外就蓦地响起一声炸雷,她停了脚步,侧头看去。
殿外的天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奇异地静默片刻后,铺天盖地的大雨忽的气势惊人地落下来,搅动起的冰冷水汽和着一阵阵凉风卷入殿内,吹得人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萧煜睁开眼,看着殿外突落的大雨,面无表情地加大了按揉膝盖的手劲,几乎由揉变作了掐,狠狠地揉捏了两下后,他蓦地瞥见偏殿口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手中的动作连同面上的神色一齐凝结了。
语琪挥挥手示意刘麻子去关上殿门,又转身朝萧煜走去。
砰的一声响,沉重的殿门将风雨一同关在了外面,她也停在了他面前,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了他双膝上,直剌剌地问,“风湿?”
萧煜别开眼,并不搭理她,原本按在膝上的手落回扶手,又恢复了冷漠孤傲的高岭之花模样。
语琪叹一口气,“兄长这么年轻就得了风湿,以后可有得苦了。”
萧煜似是无法忍受她的无知,冷冷地一眼撇过来,“你才风湿。”
“是,我风湿,一到阴雨天我膝盖就疼得很。”她寒掺他两句,一捞衣摆,颇潇洒地在他轮椅前盘坐下来,还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长叹一口气,“这老寒腿,实在是不中用。”
萧煜嘴角抽了抽,忍无可忍,拧转头不去看她。
片刻寂静,她重新开口,“不是风湿,那是什么?”
膝盖钻心得疼,夹杂着渗入骨髓里的密密麻麻的酸,他觉得疲惫,不耐再与她夹缠不休,只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寒毒。”
语琪轻轻啊一声,“阴雨天都会发作?”
萧煜冷淡地嗯一声。
她又轻轻啊一声,心里为之前对他的刁难而浮出几分愧疚,“那你进殿之前在看天,是早预料到会下雨?”
病痛缠身的人脾气都不会好到哪里去,萧煜答了两句,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无干,无干。”跟身体不适的人不能太计较,语琪好脾气地举白旗投降,“我就是随便问问。”顿了顿,她抬眼,直直望向他,“我修的是重火诀。”
萧煜厌烦地皱了皱眉,“我知道。”
“知道就好。”
“……”
语琪笑弯了一双眼,就着这个盘腿而坐的姿势倾身向前,将手覆上他双膝。即使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还是能感觉到掌心下他的膝盖像是冷雨淋过的石头一样坚硬冰凉,似乎其中有股冷气在蠢蠢欲动,却又被什么压制着,只拼命地想往上窜,搅得膝盖处的软筋都一跳一跳的。
她专心感觉手下的异样,他却被她掌心的暖意烫的颤栗了一下,忍不住呵斥,“你干什么!”
语琪回过神,在他膝盖上打着圈儿按揉起来,她一边力道适中地揉捏着,一边推送了点儿内力进去,轻轻笑一笑,“对付这种寒毒,兄长那寒玉决可远远比不上我这重火诀。”
温热的内力疏散了郁结的寒气,膝头僵硬打结的筋脉被她一点点理顺,萧煜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眉头却蹙得越发紧,盯着她的目光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怀疑。
语琪专注于手头工作,头也不抬地笑笑,“兄长为何这样看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是,我计划着先奸后盗。”她调侃两句,又仰起脸去观察他神情,“好些了没?”
萧煜目含探究地同她对视片刻,却不大自然地率先移开了视线——她眼中没有算计,一望见底。
语琪见萧煜别开眼不看自己,也不在意,只是手下又多送了几分内力进去,掌心有节奏一圈圈地打着转,带着热力一点点沁进冰凉的皮肤,引导着他膝头凝结的血脉重新流动起来。
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他下意识的尽力避免与她对视,颇有些尴尬地垂着长睫。
但是这种淡淡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很久。
重火诀名不虚传,不过一点点内力,就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寒毒,暖意如一把燎原之火,从下往上迅速烧去,很快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像是置身于温泉之中,舒缓了大部分的苦痛。
萧煜一开始还能保持清醒,但随着疼痛的缓解与疲惫的上涌,只觉得眼皮子重的厉害,每根骨头里都透着倦意,她的手掌按在膝上,又该死得舒服得紧,终是没能坚持住,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直到半月之后,萧煜见语琪时仍摆着一张臭脸,其不加掩饰的程度让全魔宫上下都明白了少宫主和林小姐不对盘的事实。
不……应该说是前者单方面地对后者看不顺眼。
至于林语琪林小姐……她对谁都笑得风轻云淡,尔雅温文,哪怕是少宫主一直冷脸相对,她对这位名义上兄长的态度依旧是一视同仁的温和有礼。
若换了常人,对着一个摆明儿了跟自己不对付的人,就算面上过得去,私下却仍是要绕道走的。这林小姐却与别人不同,她偏偏不绕道,她就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横在你眼前,管你是不是看得堵心,她自站得挺拔,笑得那叫一个冰消雪融、梅开三度,时不时还要唤你一声兄长,语气十分之十的熟稔,腔调十分之二十的亲昵,好似你们真是什么情比金坚、一母同胞的真兄妹,打娘胎里就好得跟一人儿似得。
这态度落在萧煜眼里那就是呲出獠牙的挑衅邪笑,但落在了魔宫其他人眼中……
“这才是武林世家的风度。”负责修罗场洒扫的刘麻子坐在小竹凳上监督徒弟挑水,一边抖着腿一边闲磕牙,“如今武林,什么阿猫阿狗都是公子小姐,要我说,能有林小姐的性子,那才称得上一句小姐。”
小徒弟汗流浃背地挑起第四桶水,随意接下他师傅的话茬,“那我们少宫主呢?我见过少宫主的模样,长得挺好看,武功也高。”他停了片刻,点点头,“肯定比林小姐高。”
“不是这么看得。”刘麻子嘬了嘬牙,凳子一晃一晃的,颇为悠哉,“我们少宫主吶,是日后要做宫主的人,自是需要杀伐之气御下。但公子这两字儿啊,怎么念都是温的,再颠来倒去,拼凑出的也是个笑模样,跟我们那活阎王儿似得的少宫主那是八竿子都挨不上一点儿衣角边儿。但是公子嘛,应该跟林小姐差不离。”
“哪样?”
“嗳,你小子没见过?林小姐笑起来啊,真真是大族小姐的风华,那薄薄的嘴唇就那么一弯、一勾,细长眼尾再轻描淡写地往下一压,转瞬呐,剔透的面皮就划出一抹光来,凭空就生出密密匝匝的暖意来,你从哪个方向瞅她,都跟逆着日头似得,笼着一圈——”
“佛光?”
“狗屁!林小姐又不是圣僧,放的哪门子佛光!”刘麻子笑骂一句,坤直了腿儿伸了个懒腰,等手放下来,揣回老棉袄里,却又是眯缝着眼儿摇了摇头,“其实说到底,咱魔宫的人都是刀剑血雨下长大的,哪个不是一身戾气。区别只在少宫主不愿藏,而林小姐收敛得好罢了,你以为她真会是个善茬?能在咱宫主面前混得开,怎么着都不可能是个软面团儿,真惹恼了她,给你笑着来一下,直能让你活生生疼死!”
“那算了,我还是别见了。”小徒弟啧啧出声,晃悠悠地挑着一担水往大殿里去,“这笑得勾人的阎王,还不如那不笑的呢,没得让人心里发憷——”少少少宫主!!!
那轮椅一角缓缓自转角现出,绣着繁复暗纹的黑袍几近曳地,镂空刺绣层层叠叠攒成的宽大袖摆柔滑地覆过金丝楠木的扶手,只露出一点儿苍白的指尖。
小徒弟以平生最大的应变能力压下了惊愕,飞速矮身跪迎,桶中冷水在剧烈摆动下泼洒出了大半,全数泼在襟口,透骨的冰凉。但他连擦拭都不敢,只盼望着这位活阎王没有听到自己和师傅刚才那顿没上没下的编排。
轮圈无声地碾压过地面,毫不停留地驶过他之后却又微微一顿。
刘麻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徒弟更是抖得像个筛糠。
刘麻子悄悄掀起眼帘瞅了一眼,看见少宫主蹙着眉开了口,那冷郁的声线遥遥传过来,含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还没清扫干净?”
轻风绕过,袖摆微鼓,只见萧煜的每一根手指的指根处都戴着一枚雕工精美的玄铁戒指,其上缠着细细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冰蚕丝。
杀人夺物,皆于无形。
“回、回少宫主的话,还未。”刘麻子吓得赶紧垂首,结巴道,“不过快、快了。”
萧煜眉头蹙得更深,紧抿的薄唇透出几分不耐,然而他还未出口训斥,一把温软懒散的嗓音就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既如此,还不快去,小心兄长一个不耐,踹断你们心脉。”
那语调柔和又温文,好似真是善意的劝诫,却让刘麻子和他徒弟同时抖了一抖。
——少宫主自幼不良于行,哪里又有“踹”的说法?
在萧煜身后现身的语琪仿佛才想到这一茬,低低啊一声,修长手指搭上轮椅的搭脑,直直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冷漠面孔,用毫无歉疚之意的语气柔声笑道,“抱歉抱歉,一时口误,忘了兄长双腿不便之事。”
刘麻子师徒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敢再杵着?直跟鬼撵似得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殿内,生怕慢了一步,就成了少宫主迁怒下的冤魂。
语琪抵唇轻笑,却不防身前萧煜冷冰冰地开了口,声含冰渣,“拿我双腿取乐,很有意思?”
两人已经你面冷若霜,我笑里藏刀地过了半月,这样的口角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是以就算是奉行动手不动口的萧煜,都只是动了动薄唇,不冷不热地反击两句而已。
语琪则更是笑而不答,只将搭在轮椅搭脑上的手无声地往前探去,随意地揉捏了一把萧煜的后颈,又滑到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表达了‘别这么小肚鸡肠,开个玩笑罢了’的意思,悠悠然地往被人称作‘修罗场’的殿中去,“还请兄长稍等片刻,待他们清扫完毕了,妹妹再来迎兄长进去。”
修罗场这种设定是魔宫副本的老梗了:魔宫每年将数百孩童投入这座殿中,让他们互相残杀,最后只允许几人活着出来——这样方法培养出来的,都是顶尖杀手。
在萧煜闭关期间,这修罗场由她代为掌管,如今他出关了,萧莫愁便命两人一同料理。
经过昨日的一场厮杀,地上不知淌了多少人的鲜血,刘麻子师徒两个和其他几个下仆将一桶桶撒了盐的水挑进来,用刷子一遍遍地冲洗,动作麻利,配合默契,显然是做惯了的。
语琪一踏入殿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浓重的血腥之气,几乎令人作呕。但几日来她倒也已习惯,并未露出什么不适之色,只抱着肩臂,含着笑往殿柱上一靠。
她不言语,也不催促,薄薄的唇似有若无地勾着,柔和又懒散,但整个大殿的下仆都觉得心头一重,强烈的压迫感让他们本能地加紧赶了起来,没一会儿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语琪直起身,轻轻抚掌,“行了,让他们把人都带进来吧。”